魏文靜,夏維中,汪 亮
(1.南京旅游職業學院旅游管理學院,南京211100;2.南京大學 歷史系,南京210093)
絲織業作為傳統手工業的一個重要部門,一直被經濟史學界關注。在研究中,官營織染局因代表絲織業最高水平,又往往成為研究重點。有關明代官營織染局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對南、北兩京中央織染局和蘇州、杭州兩府地方織染局的研究上[1-2],對其他地方織染局的相關情況論述不多,因而無法全面展現明中期以后地方織染局普遍衰落,絲織業日益向江南集中的這種趨勢。本文試圖以明代23處地方織染局為研究對象,梳理地方織染局的興衰變遷過程,分析明中期以后絲織業獨盛江南的必然性,以及造就必然的經濟原因。
明代地方織染局的設置最初是出于軍事目的,在有年代可考的12處織染局中,徽州府和金華府織染局設置時間較早,分別為 1361 年[3]卷5織染局和 1358年?;罩莺徒鹑A是朱元璋較早攻克的地區,當初在此設置織染局的主要目的是為滿足軍需。如徽州府最初織造生帛二色,后改為熟帛絲綢六色,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增造絲綢。洪武二十一年(公元1388年),朱元璋下令“罷天下歲織緞匹,如有賞赍,皆給絹帛”[4]卷201織造,徽州織染局也隨之停辦,機匠遷往當時京師即后來的南京,直到永樂元年(公元1399年)才重新恢復。在織造品種由低級到高級的升級中,織造性質也由軍需絹帛向上供緞匹轉變。
洪武年間,各地相繼建立了織染局。在創建年代可考的12處地方織染局中,建于洪武以前的有2處,建于洪武以后的有2處,建于洪武年間的共有8處(表1),可見洪武年間地方織造的格局已基本形成。

表1 明代地方織染局設置時間Tab.1 Establishment time of local weaving and dyeing offices in Ming dynasty
明代的地方織染局共有23處,分別在浙江杭州府、嚴州府、金華府、衢州府、紹興府、寧波府、嘉興府、湖州府、臺州府、溫州府,福建福州府、泉州府,南直隸鎮江府、蘇州府、松江府、徽州府、寧國府、廣德州,山東濟南府、四川布政司、江西布政司、河南布政司,明初還一度有山西太原府。此外,南直隸的揚州府、池州府、安慶府、太平府、常州府,以及湖廣布政司雖未設置織染局,但也承擔一定數量的歲造任務。
這些織染局的分布具有一定的地域指向性,23個地方織染局中有16處位于浙江和南直隸,且此16處均為府一級的地方織染局,即由一府所轄州、縣獨立承擔歲造任務。浙江和南直隸以外的府級織染局如福州織染局、泉州織染局、濟南織染局,所需費用則由布政司所轄州、縣共同承擔[5]卷20食貨。從織染局的生產任務來看,浙江布政司承擔的織染任務最重,約占歲造總額的1/3,所轄11府中只有處州府無織染局。10個府級地方織染局中,又以杭州府的歲造任務最重,歲造纻絲、紗、羅3 694匹,超過湖廣、四川等任何一個布政司的歲造任務。由此可見,明代織造任務的分派是有重點的,織造集中在浙江、南直隸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經濟富庶,能夠提供織造所需配套資金;二是具有較好的絲織基礎和較高的絲織水平。
明代緞匹織造可分為三類:中央內織染局織造上用緞匹、中央外織染局即工部織染系統織造公用緞匹、各地方織染局生產歲造緞匹,供賞賜之用[2]117。明代歲造緞匹種類豐富,有纻絲、紗羅、綾綢等等,其中以串四、串五纻絲為主。但一些不善織造的地區如揚州、安慶、池州、太平等地,則只需上納闊生絹而已。又如常州府雖地處蘇南,但不善織造,因而未設織染局,只承擔每年200匹的纻絲歲造任務。而絲織水平較高的杭嘉湖地區,不僅歲造數額大,而且品種豐富,除纻絲外,還有紗羅、綢等絲織品。紗為銀絲暗花紗,羅為生平羅,綢為有色綢,皆為上品。
歲造數額到永樂年間基本確定下來,總額為35 436匹,遇閏加2 679匹。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因江西、湖廣、河南、山東四省不善織造改納緞匹銀,歲造總額下降為28 684匹,遇閏加2 061匹,另征土絲743兩8錢,遇閏加3兩4錢7分(表2)。

表2 明代地方織染局歲造任務Tab.2 Annual manufacturing tasks of local weaving and dyeing offices in Ming dynasty

續表2
明初在確定各地歲造任務時,雖然考慮到了各地的絲織水平和生產能力等情況,但隨著江南以外的蠶桑種植業普遍衰落,許多地方織染局已無法完成歲造任務,局織生產難以為繼。
明代歲造緞匹的原料最初采自本地稅絲[4]卷201工部21。明初朱元璋曾下令“凡有田五畝至十畝須栽桑麻棉各半畝,十畝以上者加倍,更多地按比例遞增,不種桑者,罰出絹一匹,不種麻及棉者,罰出麻布棉各一匹”[4]卷17戶部,廣泛分派于各地的歲造正是鼓勵農桑的產物。最初,歲造尚能“各隨土產,歲造緞匹,以充高下”[6]憲宗實錄卷104。然而,這一局面并未維持多久,很快就改為官買絲料,局織生產。
如南直隸徽州府,在洪武二十一年以前,每年從夏稅中存留織染局絲3 348斤[3]卷3田賦。洪武二十二年徽州織染局廢,永樂元年織局重建后,已改為官買絲料進行生產。鎮江府的情況也是如此,最初納本色荒絲,后改為按田起科,中間幾經變革,到成化年間,王恕定為每石糧征銀七分,從該府七分銀中開支[7]卷7賦役。這些地區雖由官府出面買辦絲料,但局織生產還能勉強維持。
這一時期,大部分地區局織基本停止,通過市買緞匹來完成歲造。如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至成化十二年,浙江等地在南京、蘇州收買和督織緞匹以完成歲造,引起該地絲綢價格踴貴,南京各衙門官員紛紛上奏,要求各地“如舊仍于本處織造”[6]憲宗實錄卷104,105,由此推測,浙江一些地區局織生產已難以為繼。由于市買頻繁,在市買中又產生了一系列問題,到正德年間,湖廣、山東、河南三處已開始將歲造緞匹折銀交納,“惟江南照常織解”[6]武宗實錄卷176。
在局織衰落的過程中,也曾有一些地方官嘗試恢復局織生產。如寧國知府屠應坤,曾于嘉靖十年(公元1531年)復建織染局,官買絲料,局匠生產,然而時不過三年就因年年虧欠宣告結束。失敗的表面原因是管理不善,更深層次的原因則是局織生產所必須的優質原料和高超技術,寧國府皆不具備?;謴秃蟮目椚揪?,織染所用絲仍須買自江南,技術要求較高的織錦緞也必須要雇傭江南工匠織染。這種狀況決定了屠應坤的必然失敗。
由于織染局局織逐漸停止,織染局的地位也越來越不重要,成為國家機構減編的對象。景泰七年(公元1456年),“減廣德州織染局副使,以事簡官多也”[6]英宗實錄卷264。弘治年間,徽州織染局曾一度被廢為公館。弘治九年(公元1496年),寧波府織染局副使被裁革。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濟南織染局大使被裁革。萬歷時,溫州織染局淪為廢墟。崇禎時,曾經在元代顯赫一時的鎮江織染局被廢置。即使是身處蠶鄉的嘉興、湖州等地,局織生產也因數量有限,無法滿足朝廷日益增長的需要逐漸廢弛。明末時浙江全省的歲造全部改革為交納緞匹銀后由杭州機戶領織。
歲造折銀后,征收的手續雖然簡化了,但百姓的經濟負擔卻因實物折為白銀而加重了。再加上明中后期朝廷經常無計劃地加派上用緞匹,挪用歲造銀兩,以致緞匹銀缺口越來越大。如嘉興府歲造緞匹銀為3 978兩,嘉靖間改織上用袍服,將上述款項悉盡挪用,盡管如此仍不夠歲改所需,于是不得不“另于均徭內編派銀 3 300 兩,輳織緞匹”[8]卷9物土4。
伴隨地方織染局衰落而來的是歲造緞匹的年年拖欠。歲造拖欠早在永樂年間就開始了,但當時緞匹拖欠情況并不嚴重,河南布政司自永樂十二年至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十六年間,拖欠纻絲563匹,以河南布政司歲造纻絲800匹的歲造任務來看,拖欠狀況并不嚴重[6]宣宗實錄卷72。緞匹拖欠自成化以來愈演愈烈,成化十二年(公元1476年)天下司庫每年額造25 741匹,僅夠賞賜夷人等項纻絲37 558匹的 2/3[6]憲宗實錄卷156。到弘治十五年南京吏部尚書秦日奏:“福建,浙江,湖廣并直隸等處州縣,該解絹匹不及50匹,”此時歲造拖欠已相當嚴重。至嘉靖七年,浙江、江西、山東、河南、山西、湖廣、福建、四川各布政司,蘇、松、常、鎮、寧、池、太、廬、鳳、淮、揚等府及廣德州各種歲造緞匹,有自正德初年至正德十六年止全無解報者,可以說緞匹拖欠已遍及全國[6]世宗實錄卷93。萬歷十年,朝廷以皇太子生詔告天下免浙江、福建、蘇、松、常、鎮、徽、寧、揚州、廣德等府州,自萬歷元年起至八年所拖欠的歲造緞匹。然而之后不過三年,萬歷十一年至十四年,各省歲造又欠2.6 萬余匹,累計前數,節年不下4 萬匹[6]神宗實錄卷128,187。
歲造雖然年年拖欠,但朝廷對緞匹的需求卻有增無減,原本僅供一時之需的加派,在明嘉靖、萬歷以后成了“常派”,派織的重點則是當時絲織水平最高的南京、蘇州、杭州三地。如此浩繁的歲造和加派,僅靠三地的中央和地方織染局根本無法完成。如何解決歲造緞匹拖欠問題成為朝野討論的焦點,對此江南民間絲織業給出了答案。
領織制是由地方織染局或地方官府組織民間工匠進行生產的一種方式。領織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由機戶到官局或官府領取絲料代織成匹,繳還時領取一定的工價;另一種是機戶領取價銀包織,而領銀時間又有先后,或先領后織或先織后領。前一種是加工方式,后一種是訂貨方式[2]123。在領織制推行初期,領織者中還有一部分是具有局藉的機戶,后來,由于加派甚巨領織者基本為民間機戶。嘉靖十四年以后,全國的歲造緞匹,幾乎全部由江南的民間機戶領織。領織制在局織制衰落后能成為歲造緞匹的主要生產方式,其社會基礎是江南優質的生絲原料、眾多的絲織從業人員,以及高超的絲織水平。
明代江南(主要指蘇松杭嘉湖五府)絲織業的發展,最初是由于植桑中心的轉移。蠶桑生產在元代以后出現地域上的收縮。明初雖然實行獎勵農桑政策,但蠶桑生產并沒有在全國普遍展開,由于植棉利潤高,許多過去的蠶鄉,如山東、江西、山西等地紛紛改種棉花贏利。棉花種植的推廣,加速了這些地區蠶桑業的衰落。蘇州府沿太湖東岸的沖積低地平原地帶,如吳縣、長洲、吳江等地,由于地理環境不宜植棉,更宜蠶桑,這樣,在明初種種因素的刺激下,這些地區的蠶桑種植發展起來。
江南的生絲不僅產量高而且質量好,許多地區的地方名產都必須以江南絲,特別是湖州絲為主要原料。如福建的泉州、漳州雖產綢緞,但蠶絲要靠江南,當地蠶桑生產幾乎絕跡。又如山西名產潞綢,其原料一部分來自四川,一部分來自湖州。歲造緞匹多為串四、串五纻絲,串五絲屬絲中的中上等,雖不如輯里絲、合羅絲,但比普通的肥光絲、荒絲為優。歲造緞匹這種高質量的原料要求,非一般地方所能滿足,因此,為了保證歲造緞匹的質量,各地不得不到江南采購生絲原料,即使一些尚屬蠶鄉的地方,如浙江嚴州府雖有相當數量的存留荒絲,仍無法用本地絲進行生產。蠶桑種植業的衰落帶來了這些地區絲織技術的逐漸落后,如一度重建后的寧國府織染局“惟素緞局匠自為之,織金仍要招募外地工匠”[9]卷2制置紀,江南以外地區絲織業的衰落,與江南絲織業的興盛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江南絲織業所具備的原料、技術優勢,又為絲織專業市鎮的興起奠定了基礎。浙江的菱湖、烏青、雙林、濮院等地因絲織業獲得巨大發展,其中雙林由明初只有幾百人的小村發展為擁有一萬六千余人的市鎮。市鎮興起后,一方面為絲織產品的流通提供了市場,刺激了生絲的商品化生產,使生絲通過暢通的市場由湖州等產地流向蘇杭等織地[10]15;另一方面,市鎮又為絲織業的發展提供了充裕的勞動力。以蘇州府為例,宋元以前,絲織業主要集中在府城以內,明中期以后“蘇州農家盡逐綾綢之利”,絲織業從業人員大大增加。
原料優勢、技術優勢、市場優勢、勞動力優勢四者兼而有之,在江南這塊經濟沃土上,絲織業實現了可持續發展。領織制作為一種靈活的生產方式,它最大限度地調動了民間絲織業中的人力、物力資源,從體制層面促進了江南絲織業的迅速發展。嘉靖十四年,朝廷下令金華、衢州、溫州、臺州、常州、鎮江等不習挑織,雇傭它處工匠的地方,均赴蘇杭等處領織[6]世宗實錄卷172。這一年寧國府在恢復局織失敗后,也開始到江南領織緞匹。歲造緞匹分散于各地生產的局面徹底結束,絲織業獨盛江南的局面最終形成。
明初除在南、北兩京設置中央織染局外,又在各地設置了23處地方織染局,主要生產賞賜用的歲造緞匹。在確定各地歲造任務時,朝廷雖然考慮到了各地的絲織水平和生產能力等情況,但隨著江南以外的蠶桑種植業普遍衰落,許多地方織染局無法獲取優質的生絲原料,技術精湛的絲織工匠隨之流失,歲造任務無法完成,局織生產難以為繼。江南以外的地方織染局陸續走向衰落,成為機構簡編的對象。
因地方織染局衰落,歲造拖欠愈益嚴重,由各地官府或織染局出面組織江南民間機戶領織歲造絲綢,成為解決歲造拖欠的唯一出路。領織制作為一種靈活的生產方式,它最大限度地調動了民間絲織業中的人力、物力資源,從體制層面促進了江南絲織業的迅速發展,促成了江南絲織業獨占鰲頭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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