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詩意》第二十講：學會愛黑暗的日子

編者按：2012年，《讀者·校園版》介紹過嚴凌君老師和他的“青春讀書課”。在應試教育的背景下，他是一位充滿理想主義的語文教師，在努力地還原語文教育的初衷。除了課堂上的努力，嚴凌君老師還主編了一套內容豐富的《青春讀書課》叢書，作為語文課堂的補充。從2013年開始，《讀者·校園版》請嚴凌君老師開講他的“青春讀書課”，希望更多的人能與我們共享“青春讀書課”的魅力，也希望我們能找到更多有想法、有個性的老師，讓志同道合者相互交流，為語文教育多保留一些生機。

要有移情的能力

哦，自大透頂的一代，

別扭透頂的一代，

我見過漁民在陽光下野餐，

我見到他們一家衣衫破爛，

我見過他們咧嘴笑著，

聽過他們粗野的狂笑。

我比你們遠為幸福，

而他們又比我們幸福多倍；

魚在水中樂，

連衣服也沒有。

——〔美國〕龐德《敬禮》

任何一代人，都會有一種錯覺，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一代人，父母多么愚蠢、多么笨拙啊！他們怎么那么傻呢？我們多聰明啊！我們想得多好、想得多明白啊！這是每一代年輕人的通病，總是自大，跟世界過不去，鬧別扭。每一代人都在否定生活中接受生活，這是悲劇還是喜劇？先是否定生活，之后呢，生活就這么過下去吧，回過頭來就接受生活。每一代人都這樣，不斷地重復這個過程。

“我見過漁民在陽光下野餐，我見到他們他們一家衣衫破爛，我見過他們咧嘴笑著”，這真是一個可笑的觀點啊！穿得破爛為什么不能笑得開心？他隱含的觀念是：只有財富和地位才能讓人開心和快樂。但實際生活是，許多沒有財富和地位的人，比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快樂得多。因為他們熱愛生活本身，用中國古人和稀泥的話來說就是：“知足者常樂。”但這句話不夠透徹。他其實并不是知足，他就是熱愛生活本身，他覺得每天去工作，能夠賺到養家糊口的錢，一家人平平安安地活著，相互關愛，這樣的日子就很美好。一定要賺大錢、住大房、做大官才幸福嗎？這些東西既不會增加感情的濃度，也不會增加心靈的高度。一個漂亮的比喻來了：“魚在水中樂，連衣服也沒有。”世人對詩人是比較寬容的，尤其是當他們說點胡話時。魚要穿衣服嗎？魚單純地在水中嬉游，它不需要額外的東西，它更不需要穿校服，也不需要寫作業。就是這種單純的活著的快樂。

即使在同一時刻，人們也不是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例如今天，我們坐在教室里品讀詩歌，有些人正想著如何填飽肚子，有些人卻身處戰火中。自己身在光明中，別人卻在黑暗里。我們要放大眼光，要有移情的能力，把專注自我的眼光轉向別人，放眼世界。有些人會覺得別人的世界沒意思，但如果缺乏移情的能力，只關注自己的小世界，那樣便會失去整個世界。

我愛我生命中的晦冥時刻

我愛我生命中的晦冥時刻，

它們使我的知覺更加深沉。

……有時，我像墳頭上的一棵樹，

枝繁葉茂，在風中沙沙作響，

用溫暖的根須擁抱那逝去的少年。

他曾在悲哀和歌聲中將夢失落，

如今我正完成著他的夢想。

——〔奧地利〕里爾克《我愛我生命中的晦冥時刻》

上了中學后，回頭看你小學時寫的作文、日記，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比當時更強大、更有理解力、更有表達能力、對生活更包容了？里爾克比喻這種狀態就像墳頭上的一棵樹，墳里面埋的是過去的歲月，那是一個遠去的少年時的我，而我現在長大了，我的根須可以伸到墳中去擁抱那個幼小的孩子，那個過去的我。生命還在延續，長大了的我在人世間行走，變得更加堅強，更有意志力。我現在要去完成他曾經的夢想。這樣的一種人生狀態，即使當初的一切讓你痛苦萬分，現在也有能力寬容一笑。

這么多雨水，這么多生活，正如黑八月

腫脹的天。我的姐妹——太陽

在她的黃房間里抱窩不出。

……我已學會愛黑暗的日子同愛光明的日子一樣，

愛黑的雨、白的山，

而從前，

我只愛我的幸福和你。

——沃爾柯特《黑八月》

心情不好的狀態，有點像活在雨季中，整個季節陰雨綿綿，一切都在發霉，包括記憶。我在陰暗的日子里希望太陽出來止雨，我在失戀的日子里希望你出來安慰我。詩的轉折從這里開始，愛人和太陽有對應關系。太陽不露面，你也不露面。我的生活就像陰雨天氣一樣洪水泛濫。怎么辦呢？穆罕默德說：“山不過來，我就過去。”我要改變自己的心態，慢慢學會愛這陰暗的日子。這也是一種日子，如同陽光燦爛的日子一樣，陰暗的日子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所謂強者，就是勇于面對生活的人，挺住就是一切。當你重新來臨，你會發現，我跟以前不一樣了。那時候的我已經變成了一個豐富的、完善的人——因為“我已學會愛黑暗的日子同愛光明的日子一樣，愛黑的雨、白的山，而從前，我只愛我的幸福和你”。以前我只會喜歡好的事情，只會喜歡世界上一切美的東西、好的東西。承認生活是多滋多味的，這才是有血有肉地活著。

人人都會有這么一天的，太陽不出來了，痛苦與不幸像傾盆大雨澆濕你的歲月，而你束手無策。最好有心理準備啊，不要任雨水浸透了你的人生。如果一個人只懂得愛幸福、愛愛人，那他就可能失去幸福和愛人，唯有勇敢地擁抱復雜的生活，才可以讓自己的人生在黑暗中也唱出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