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三種寫法

方原

就讓我披上黑色的夜行衣，去參加我的葬禮。

——題記

我漫步在午夜的街市，那兒空空蕩蕩的，唯一的色彩不過是零星的幾盞街燈，忽明忽暗，像即將斷氣的人在做最后的茍延殘喘。

月亮邊上飛來一只鷹隼，它停在我的小臂上，然后不知什么落入了我的掌心里，我好奇地將手掌湊到燈光下，那是一張請柬，可從外形上看起來更像是一張被卷起來的便簽，上面用了敬語：

親愛的默先生，請允許我恭敬地告知您，您的葬禮即將開始，并容許我真誠地邀請您來參加，鷹先生是您的向導，它將帶您到舉辦葬禮的場所。

我有些恍惚，去參加自己的葬禮，這樣的事真是聞所未聞，但因發這張帖的人對我用了敬語，我便不好推辭。

我披上一身夜行衣，使我在黑夜難以被辨認。然后我把來送信的鷹放了出去。鷹撲棱著翅膀向前飛，我跟隨著它。鷹飛得很慢很低，使我能跟上它。

忽然，那些咿呀作響的街燈都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不再發出嘈雜的嘆息。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唯一的響動是我身前的鷹扇動翅膀的聲音。

我到了黑夜的廣場中央，太深的夜里，分不清廣場和街道的界限，更分不清腳下每一塊石磚間的界限。不知是踏上了哪塊方磚，腳底一陷，眼前緩緩浮現一條石砌的甬道。鷹將翅膀一收，如箭鏃一般射入。我略一猶疑，也貓腰鉆了進去。甬道內漆黑一片，地勢幾乎是一路向下。走了好久，終于見到了點光。我登時大喜，趕緊加快腳步。可不多久我便呆住了：前面是一扇門，半掩著，我之前看到的光，便是從這門里邊透出來的。

推是不推？我疑慮著、躊躇著。

我從半開的門外邊往里望進去，里面是一個氣勢恢宏的穹頂大廳，穹頂上許多鷹兒盤旋著。這間建筑物的作用大抵與教堂相似。大廳中央是個呈正三角柱狀的布道臺，布道臺的三個面分別是金黃、湛藍和黑色，于是大廳也相應地被分割成黑、黃、藍三塊。這時的大廳里，只有黑色的布道臺上有神父，不過大廳中除神父外已聚集了好多人。那些人多半我都是不認識的，但仔細辨認之下，也還是找到了幾個熟面孔，有我的同學焚琴，有我的一個遠房表親升，還有我暗戀的女孩，盡管我至今道不出她的姓名。于是我果斷地推開門進去，人群向我簇擁過來，我感到意外，不過我馬上想起這是我的葬禮，我才是今晚的主角，于是我向他們每個人點頭示意。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了問題的所在，這個大廳里每一個人的目光都是那樣呆滯，像是一些毫無生機的人偶。我由憐憫到開始鄙視。“我如今竟同這群人齊聚一堂！”我暗叫晦氣。

神父宣布葬禮開始，然后開始宣讀悼詞。我發現他身前的桌上懸浮著一個袖珍的我，不過那個我是純黑和半透明的，姿勢是平躺著的，仿佛正在安眠。

“這里是一個可憐人逝去的靈魂，他從小便是個好心人，他給予了每一個乞討者以施舍，關注所有生活比他困苦的人的生計，這令他得到了廣泛的名聲和贊譽，可這卻沒能阻止他的人生走下坡路……”

原來這竟是我靈魂的葬禮，我小心地問旁邊的一個人：“這黑色的布道臺是用來主持靈魂葬禮的，那其他兩色的布道臺是用來做什么的？”

“金色的主持靈魂新生，藍色的主持靈魂重生。”

“這是什么意思？”我急著追問。可那人明顯不愿多說。我只有繼續聽神父的悼詞，中間已經漏過了一大段我的人生歷程。不過對這段歷程我比誰都要清楚，大抵是說些因我年少時心高氣傲，剛正不阿，不愿做違心之事，而處處碰壁的事罷了。

“為人的尊榮令他不愿去做違心的事，說違心的話，背離自己的本心。但他是不幸的，他在尋找自我的路途上遭受了很多挫折，然后迫于生計，他不得不試著去說些違心的話，做些違心的事，漸漸沉淪，直到完全背離自己的本心，渾渾噩噩失卻了魂靈。可誰也不能責怪他，他曾有多么高貴的靈魂，只是境遇太差了，在沉淪的過程中，也嘗試過抗爭，只是沒有堅持下去，不過這也無可厚非。沒有任何人嘗試拯救他，萬能的神給予他如此之差的境遇，若是不違心，他連起碼的溫飽都難以維持，我們又如何去責怪一個為了生存而拋卻靈魂的人呢？讓我們為他靈魂的逝去，獻上莊重的哀悼。阿門！”

我又小聲問身旁的人：“為何其他兩個布道臺今天都沒有神父？”

“黑色的布道臺開放的頻率最高，有時一天要宣布十余個靈魂的逝去，金色的布道臺差不多三至四天開放一次，這是只有在新生兒降生時才會開放的，而藍色的布道臺開放的頻率最低，我是光顧這兒的常客，但在我的記憶里，藍色的布道臺只開放過三次。”我身旁的這個人身形矮而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漫不經心地回答我。

忽然，我的胸腔中升騰起一陣恐懼與激動交雜的無名之火：我怎么可以拋卻我的靈魂？人生一路走來，它給了我多少喜悅和歡笑，倘若我拋卻了靈魂，便會變得如同這大廳中的每一位那樣渾渾噩噩，那樣蒼白麻木！我看他們像在看地府中游弋出的鬼卒。倘若我拋卻了魂靈，我還算個人嗎？我會越來越形容枯槁，直到被自己埋葬在無底的深淵里。為了避免這樣的結局，我務必喚醒我的靈魂！

又想起悼詞中“在沉淪的過程中，他也嘗試過抗爭，不過沒有堅持下去”，從前的日子里，我曾經給自己制定過“三不”準則：不卑不亢，不說假話，不務虛。不過我的堅持馬上被無情的現實所擊碎，不說假話犯了行規，不卑不亢觸怒了同道，不務虛惹惱了上司。我只是在這樣的現實下沒有堅持下去，我可以離開安逸的崗位，我可以忍受饑寒交迫，我甚至可以去街邊賣雜貨以維持生計，這都比拋卻我高貴的靈魂要好得多！

胸腔不知怎么突然破了，令我的腦海一片清明！

神父進行完最后的禱告，將我的靈魂放入一口棺材，將十字架放在棺蓋上，緩緩推上棺蓋。我突然抑制不住地縱聲大笑起來，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向我。這時，棺木中我的靈魂也大笑了起來。對，追求自我沒有錯，問題在于是否能在殘酷的現實和重重的阻礙面前堅持到最后！

一瞬間，耀眼的藍色光芒激射而出，藍色布道臺開啟了，三棱柱狀的布道臺轉動，藍色光芒籠罩著我，大廳里其余的人都消失不見了。布道臺的后邊緩緩浮現出一個中年男子的身影，一個藍色的、半透明的、袖珍的我懸浮在講臺上，不過這次是站立的姿態，我的靈魂向我揮揮手，然后同我一起聽候宣判。

那中年男子開口了：“因明悟使靈魂重生，追逐自我的道路永無止境。我如今將你的靈魂歸還，愿你永不再拋棄它。”我的靈魂擺脫了束縛，瞬間投入我的胸腔中，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在我心中彌漫開來。

教堂、布道臺，這些全都莫名地土崩瓦解了，我眼前一亮，原來太陽早已高高掛上了蒼穹，而此時的我正走在一條熟悉的街道上。

（本文作者系浙江省上虞市華維文瀾中學初二年級七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