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上最安靜的地方聆聽自己

喬治·米歇爾森·福伊 石毅 譯

奧菲爾德實驗室的消聲室是吉尼斯世界紀錄中“地球上最安靜的地方”，它坐落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美國明尼蘇達州一城市）南部，在密西西比河和一段鐵路之間。

實驗室是一座低矮的建筑，藏在灌木叢之后。這個實驗室的所有者是史蒂夫·奧菲爾德，陳列在大廳里的吉尼斯世界紀錄證書顯示：實驗室中的這個消聲室音量為-9.4分貝。也就是說，零分貝并不是一個絕對量度，敏感的檢測設備可以測量到更低的音量。

奧菲爾德告訴我：絕對的安靜對人其實是極大的挑戰(zhàn)，許多人在消音室中會感到恐慌、迷失、頭暈和惡心，甚至感覺感官被剝奪。因此，那些能在這里獨處45分鐘的人，將被贈予一箱吉尼斯黑啤酒。奧菲爾德稱其為“奧菲爾德挑戰(zhàn)”，但至今沒有人帶著這箱酒離開。

我決定盡可能去挑戰(zhàn)這一紀錄。

史蒂夫·奧菲爾德帶著我穿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室，最后停在一個巨大而厚重的鐵門前，這扇鐵門之后，還有一扇幾乎一樣大小、由厚厚的絕緣體材料制成的門，而消聲室就靜靜地躺在兩道門之后。這是一個很小的房間，面積僅為10英尺×12英尺（約3米×3.7米），地面、屋頂和墻面都由雙層鋼結(jié)構(gòu)構(gòu)成，就像是一個立方俄羅斯套娃放在另一個大一些的同樣材料構(gòu)成的立方體中。而這兩個立方體被置于由巨大的彈簧支撐的工字梁上用以消除震動。

在消聲室的最內(nèi)層，房間內(nèi)的每個表面都覆蓋著棕褐色帶有褶皺并有吸音功能的玻璃纖維。房間里沒有地板，只有懸浮在彈簧上的網(wǎng)格。

“你準備好了嗎？”奧菲爾德一邊問我，一邊交給我一只手電筒，“如果需要幫助就喊出來，否則我會在45分鐘后才進來。”我坐在椅子上，他熄滅燈關(guān)上門。于是，我一個人留在了這又暗又靜的房間里。

當我的呼吸漸漸慢下來后，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自己像是身處氣泡之中，虛無、如死亡一般的恐懼從各個方向向我傳來，就好像一個怪物試圖用堪比整個明尼蘇達州那么大小的枕頭壓著我，要讓我窒息一般，如此強烈并且持續(xù)不斷。

大約20秒之后，大腦中取而代之的是同步而來的其他意識：我的呼吸、心跳。身體發(fā)出的聲音在這個-9.4分貝音量的環(huán)境里顯得異常突出。這正是我期待的。我吸一口氣。“怦怦”——安靜——再是“怦怦”。我的心里涌起一絲喜悅，在心臟收縮和舒張之間，我終于達到了我一直在追尋的、在我腦中盤旋已久的目標：聆聽自己。

我想很少有人能走到這一步。這種純粹的感覺是如此罕有，它在呼吸和心跳以及另一種像刮擦一樣的聲音之間，如此的微弱、遙遠卻又有規(guī)律。

椅子是轉(zhuǎn)椅，我轉(zhuǎn)動了一下，可是這刮擦聲并沒有改變或消失，這聲音不知從何方來。我聽到的這聲音是穩(wěn)定、有節(jié)奏的，每一聲都像是一根旋轉(zhuǎn)的皮帶上每個齒輪在轉(zhuǎn)動中一個接一個發(fā)出的刮擦聲。我檢查了一下我的脈搏，這刮擦聲似乎比我的脈搏要慢些，和我的心跳的節(jié)奏不太相符。

當我異常小心地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聆聽時，這聲音也依然沒有消逝，我依然試著左右轉(zhuǎn)頭想要弄明白這聲音從何而來。

黑暗于我而言是有趣的，但這黑暗并不完全，我開始依稀能辨別出一些東西的形狀，這又讓我再次想起關(guān)于隔音的問題。光線是否越過絕緣材料制成的房間而穿透進來？我對這樣的可能性存疑，這似乎不成邏輯，但是當我把手舉在眼前時，我看見了手的模糊的影子。

當我將手拿開后，這個影子就消失了，但是如果我很快地重復這一動作，有時這影子會駐留一些時間——即使那時我的手已經(jīng)拿開。可有時候又出現(xiàn)相反的情況，那就是當我知道我的手明明在眼前時，感知到的卻只有黑暗。我懷疑這是我想象出來的手的影像。因為我們的大腦總是希望有東西輸入，在什么都沒有的時候，大腦可能就會為了滿足期待而造出聲音或是圖像。

可誰知道呢？過了一會兒，我的思緒開始游走到其他地方，孩子們現(xiàn)在在做什么？圣誕節(jié)我該送他們什么禮物？胡亂地想一些問題后思緒又會回到正題上。那種奇怪的聲音仍然在，但非常遙遠和輕微，只要我不集中精力就很難注意到。

這個時候，我非但不感到焦慮，反而慢慢地因為這種安靜而開心起來。突然間，我非常欣賞自己的身體，感謝它至今表現(xiàn)得非常穩(wěn)定、優(yōu)秀而且堅持了如此長的時間。我對時間的流逝和空間完全無意識，不知道到底是過了10分鐘還是40分鐘。

當一陣極響的、長長的聲音從門那兒傳來，銀色的光照進消聲室，我突然想到，一直困擾我的聲音，或許就是時光流走的聲音。

奧菲爾德走進來了，我感到一陣失望。隨后，這種失落感被一陣小小的勝利感沖淡，因為我知道我打敗了“奧菲爾德挑戰(zhàn)”，我覺得我還可以在這里再待上一小時。

我希望還能在奧菲爾德消聲室里待上更長的時間。聆聽自己和時間的感覺如此奇妙，人和時間都是那樣輕又那樣重的存在。但我已經(jīng)預感到：我的生命中再也不會出現(xiàn)如此安靜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