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朵

李伯元《南亭筆記》載,有個士人在鄉試中謄完了卷子,突然發起了狂病,在卷末大書二十個字:“一二三四五,明遠樓上鼓。姐在床中眠,郎在場中苦。”
這詩起手不凡,大有“不砸鍋不罷休”的氣勢。依我們的揣測,大概這人是個白卷先生,知道中舉無望,胡亂寫首歪詩裝點卷子的。孰料事實并非如此,而是相反。他的文章作得規矩典雅,字字珠璣,閱卷官雖然被那首詩嚇得不輕,卻還是在驚魂落定之后,破格讓他中了舉人。
這人出考場之后,精神病馬上痊愈了,轉念想起自己在考場中離奇的舉動,不但悔青了腸子,而且以為中第無望,因而痛不欲生。這不禁令我們好奇:在卷子上題歪詩的那一刻,這人是咋想的呢?
別以為在科舉的考場上突然發起精神病的僅此一例,研究起來,你會發現那是一種癥候群。《蘭苕館外史》記載,道光乙未科湖南鄉試,某生題了一首七律在卷上:
千里來觀上國光,
卷中潛被火焚傷。
半生只為淫三女,
七屆誰憐貼五場。
始信紅顏為鬼蜮,
悔從黑地結鴛鴦。
而今敢告青云士,
休道殘花艷且香。
卷子交上去,即便文章再漂亮,考官再憐才,也不會讓他中第的了。什么“淫三女”啊,“殘花香”啊,分明是在給自己不道德的風流韻事寫供狀,再加上簽字畫押。不過這考生并沒有完成這次考試,他在考場上便發起瘋來,回家后不久便死了。
他們患的或許是同一種精神病,只是輕重不同。這種精神病跟“巴黎綜合征”“監獄精神病”什么的怪病類似,我看可以命名為“考場題詩綜合征”,是一種指向特定人群、癥狀特殊且病例之間有高度相似性的精神病亞型——鑒于之前醫學界沒人研究過這個問題,我準備申請以我的名字冠名這病——輕者只要脫離考場環境便可自動痊愈,重者會迅速轉入致死型緊張癥的病程,并最終導致猝死。
通過以上兩個病例,我們還發現:前者或許在病程初期,隨著之后的中舉,痊愈大有希望;后者病入膏肓的重要原因是他已經考了七次(活生生的范進啊),其間各種糾結痛苦,并把久不中舉的原因歸結為自己在私生活方面犯過錯誤(迷信因果的古人會對此篤信不疑),這令我想起榮格著名的判斷:一切精神病的根源在于不道德。
事實上,在古代文人的記載中,大量病例印證了上述理論:在一場場重要的考試中,無數士子把他們做過的各種大大小小的虧心事寫在了試卷上,事后還渾不自知。如丁治棠《仕隱齋涉筆》中記載的一例,秀才王某在縣試、府試中均名列前茅,鄉試中卻滿卷寫的是自己鴆死兄長的詳細過程。不過,通觀全部病例,“壓力山大”還是根本原因。須知鄉試三年一次,每省僅取六七十個人,比如今考上北大、清華難七到十倍,考不上是正常,考上才叫僥幸。因此,愈是成績優秀的考生,愈容易不幸罹患“考場題詩綜合征”。大才子徐渭的第九次鄉試,明明已被胡宗憲打通關系,他是拿穩要中的了,孰料因卷子被涂抹得滿紙云煙而榜上無名。這件事野史中記載是因得罪人而被陷害,如今我恍然大悟,他或許是在考場上犯病了。我突然憶起,高考過去多年,我至今心情一緊張便會夢見高考,說明我所受創傷亦不輕。推己及人,這“考場題詩綜合征”患者或者今日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