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青春是葳蕤絢爛的夏花,青春是悠揚動人的歡歌。盡管時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個人都有過不一樣的流金歲月。近期,我們約請了一些知名學者、媒體人、專欄作家,撰文回憶自己的中學時代,和廣大讀者朋友一道分享他們的青春之歌。我們從2013年第14期開始,連續刊發,敬請大家關注。
楊早,1973年生,知名文化學者,先后畢業于中山大學、北京大學,著有《野史記》《民國了》等,譯著有《合肥四姊妹》。
跟很多人一樣,我的童年有一多半在爺爺奶奶身邊度過,而且是斷斷續續的。被送回爺爺奶奶身邊的理由五花八門,有時候是因為父母工作忙照看不好,我面黃肌瘦;有時候是因為我爸要去廣州讀研究生,我媽帶著我壓力比較大;有時候是因為爸媽工作的四川樂山地區有地震……總之,我的小學履歷里寫滿了轉學的經歷。
轉學并不好玩,剛剛熟悉的老師和同學又要換一批,學校要換,口音要換,有時連教材也要換——正是五年制六年制轉換的當口,成都已經試點六年制,縣里卻還是五年制。
1987年我14歲,眼瞅著要上初三了。這時我爸已經研究生畢業分配回成都,我媽也調動了回去,只有我還窩在爺爺奶奶身邊。可是,戶口隨母,我的戶口與學籍都在成都,我得回那里去考高中。
初中前兩年,我上的是富順二中。這是一所省重點中學,歷史悠久,人才輩出。如果非要我說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校友,好吧,郭敬明。不過我更愿意說,以“厚黑學”名世的李宗吾先生,是二中的老校長。
盡管富順二中在川南聲名赫赫,但其中的一名學生轉學到成都,卻半點入不了稍好一點的中學的法眼。太差的學校,父母也不愿意讓我去。到處托人,通過一些拐彎抹角的關系,我被送進了黃瓦街中學。介紹人說,這所中學雖然不大,倒是以嚴格出名。
黃瓦街中學真是“不大”——首先,它只有初中;其次,校本部只是三進的小院,全是平房,所有的教室加起來,只夠初三6個班上課,初一初二只好到附近的少年宮借教室。我在這里念了一年書,幾乎沒見過初一初二的學弟學妹——這說明幾乎也沒什么全校性的活動。
操場是有的,雖然很小,但有兩個籃球架,一根旗桿。這操場小到沒法劃出標準50米的跑道,橫豎都不夠。體育課跑步是走出校門,繞著學校跑一圈。測驗的時候,將校門前的那條小街兩頭放些障礙物堵住,就在馬路上跑50米。
我在這里度過了初三的生涯。27年后回頭看,之前我在富順二中就讀,高中轉去廣東佛山,在佛山最好的一中上學。黃瓦街中學在我的求學之路上,是少有的不帶“重點”二字的學校,我甚至猜測,在中國數以萬計的城市中學群里,它的規模怕也只排在倒數的前列。
但我在這里獲得了一年的美好回憶。即使有升學的巨大壓力,碰到了兩三次校外流氓的勒索,也沒有沖淡記憶的光暈。真是一件奇異的事。
這樣一個小學校,學生多是附近街道的居民。似乎我是住得較遠的一個,而且還不會騎自行車。理所當然,中午就留在學校吃飯。
這里居然也有一個食堂,應該說有一個廚房,因為那里并無就餐的桌椅,買了飯須回教室吃。我又發現了一種神奇的狀況:整個初三,似乎常常只有我一個人在學校搭伙。
于是,我必須在早讀后去一趟食堂(離我的教室只有一二十米),告訴廚師,我今天中午要搭伙。到了12點放學,我就拿著飯盒再去。廚師一般只炒一個菜,回鍋肉、蒜苔肉絲或是青椒肉絲,我一半他一半;再蒸一缽飯,1斤左右,你要打3兩4兩隨便。
我端著飯菜回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攤開一本書,慢慢地邊看邊吃。有很長一段時間,佐飯的書是汪曾祺的《晚飯花集》。因為我的祖父是高郵人,且是汪曾祺的表弟,我對這本寫高郵民國生活的書頗有親近感。吃著成都的飯,看著高郵的往事,陳小手、高北溟、王淡人、陳泥鰍。中午的學校安靜極了,偶爾有住校的雜工炒菜的“刺啦”聲。書中的這些人事遼遠而沉靜,看到《鑒賞家》里季陶民在畫上題“風拂紫藤花亂”,學校院子里,教室通往辦公室與食堂有一道花架,也有紫藤似的花。新學年開學未久,初秋的風還很溫柔。
飯后去洗碗,回來接著讀書。《晚飯花集》終于讀“熟”了,就換一本。過了一個學期,進入考前沖刺階段,還從家里帶了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上個世紀80年代版的《儒林外史》。有時中午如廁,也帶著書。那本書實在太厚,終于有一次在擋板上沒擱牢,掉進了廁坑里。Ade,我的杜少卿和匡超人!
新到一個學校,我用書本與沉默構筑了一堵墻。下午上課前有同學陸續進來,也不輕易與我說話,大家待在座位上各做各的事。不過大城市的孩子還是比我要活潑得多。漸漸有人跟我打招呼,也說上兩句閑話。有一次,一位女同學看我在讀一本《圍棋天地》,很好奇地湊過來:
“這是圍棋哇?咋個下喃?”
我就簡單地說了兩句,最基本的,一顆子有4口氣,如果4口氣都被堵死,該棋子就要被提掉。
隔天中午,我正低頭看書。突然聽見“嘩啦嘩啦”的腳步聲進了教室,而且“嘩啦嘩啦”地放大,向我靠近。一抬頭,愕然,前面的椅子上,左邊和右邊各站了一位女同學。
“哈哈,你沒氣啦!被提掉啦!”
果然,后面的左右邊還站了兩位。我只好認輸,跑到一邊,表示被提掉。經過這一番鬧,同學之間的距離感少了許多。
慢慢熟悉了新的生活,戒心也少了。我嘗試著飯后走出校門,往右走,50米(正好是短跑測驗的長度),就到了黃瓦街口,打橫是一條長街——東城根下街。
我立刻發現,不少同學中午并沒有回家,他們只是不在學校搭伙。
街口有一家賣葉兒粑的,號稱“三不粘”(不粘鍋,不粘筷,不粘牙)。往左走(南方人分不清東南西北),街對面各有一家賣面食的,女老板坐在店門口包抄手,筷子頭在餡碗里略一蘸,在淡黃色的抄手皮上一抹,手一轉,一只抄手便丟進撒了白面粉的篩籮里。左邊的那家一碗會多給一兩只,右邊那家是一對姐妹開的,自制的熟油海椒,滋味似乎的確好一些,一碗下肚,讓人渾身燥熱,雨天特別受歡迎。
再往前走,有一家賣刀削面的。下面的伙計并不炫耀地將面團頂在頭上,只是隨意地擎在手中,一大塊鐵片嗖嗖飛舞,大小未必均勻的面片飛進店門口的大鐵鍋中。撈出來,加上油乎乎的肉糜,幾根青菜。中午總有好幾個學生站在門口輪候。觀察半年后,我覺得這伙計撈面的時候,給女生要比給男生的多,女生的3兩相當于男生的4兩。
吃的沒有了,往前走只有臺球鋪。反過來往右走,仍然有刀削面、抄手,但味道沒有左邊的好。
再往前是一個集市,綠油油的碗豆尖,白生生的蘿卜,青郁郁的甘蔗,灰樸樸的地瓜。一兩個攤點賣衣服,完全不放在我的眼里。
走到集市中間,一個鍋盔攤!玻璃柜子擦得锃亮,里面擺放著白面鍋盔、肉鍋盔、酥油鍋盔,不要那些,我要正在烘的紅糖鍋盔,一吃一口糖,滴滴答答往下流,舉起來,熱熱地捏在手心里。要是沒有紅糖的,就來兩個混糖的,沒那么綿軟,可以揪著吃,舌尖有隱隱約約的甜。
走完了這個集市,能看到一個頗大的茶館,幺師來來去去地沖水,茶客們仰面向天,或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也有向茶館租了一副圍棋在下賭棋的,一點都不斯文,棋不是下的,也不是日本式的“打”,而是“砰”的一聲丟在木棋盤上,再用一根手指去戳正位置。不少棋子已裂成兩半,那又有啥子?難道半顆棋不算?下到收官,棋盒見底了,棋子不夠數!
“喂,說好,這塊棋死了哈,我收來用。”
“啥子喲!老子還要留來打劫的。”
“打個鏟鏟!……數嘛,兩個劫材,等會兒讓你兩步就是!老子劫材多得很!”
“對嘛!哪個怕哪個?”
罵罵咧咧聲中一盤終了。輸家丟一張皺巴巴的大團結(10元人民幣)在棋盤上。
哎呀!看得太久了,都要上課了得嘛!趕快跑!
學校果然嚴格。初三了,要升學了,別的法寶沒有,拿時間夯,每天加課加考,到晚上8點才放學。
每天5角錢,5點鐘加一次餐。從外面訂的圓面包,食堂的廚師捧一個大笤箕,上面蓋著白布,掀開,半溫的一人一個。
最后一個鐘頭總是各種考試,不交卷不準走。數學我一般會卡在最后一道大題上,雖然觍著臉,也只好去拉前面女同學的大辮子。一拉,她的背靠過來,我輕聲說,最后一道。她趴回去了,一會兒,一個紙團輕輕巧巧地掉在我的課桌上。
其實紙團里的答案未必正確。管它的,只要能寫滿試卷,便走得心安理得。每天都要考,明日等老師講評。
化學最麻煩。化學老師瞪著銅鈴般的雙眼,一遍遍地在桌子間巡視。
最累但最不心驚膽戰的是語文。語文老師坐在講臺后面看報紙,她不喜歡把考試當成老師的法寶,不過也違拗不得校方的規定。初三的模擬試卷,知識點遍布初一到初三的6冊語文課本。6冊全的課本,全班只有一套,目下放在我的桌肚里,我一道題一道題地翻,十幾張卷子,做完一張,就有人取走一張,全班50來人都在抄我的卷子。
8點放學,晚上的街道黑燈瞎火,不夠安全。學校于是規定家住同一方向的3個同學一道走。我跟另外兩位女同學分成一個回家小組。
她們倆手拉手在前面走。我不好意思跟她們并排走,拉開幾米跟在后面。暗夜里只聽見“唰唰”的腳步聲和偶爾的笑聲,有時其中一位女生會輕輕地哼一首歌,《雪絨花》或是《大約在冬季》。
有時老師開恩,不考試(比如周末),放學的時候正是薄暮,但還是習慣地3人一道走。前方有影影綽綽的兩個背影,低低的語聲,不知道在說啥。想走近點,又抹不開面皮。直到岔路口,她們先到家,兩人轉過來,招一招手作別,連臉都看不清了。
4年過去,我從廣州返回成都,見到其中一位女同學,她很高興地說起從前的某事某事。
“這個,我不知道呀!”
“怎么會不知道,就是初二上學期我們去崇慶……”
“我是初三才轉過來的呀。”
“哦?我怎么覺得咱們一起讀了3年……”
那時我才知道,這小小的黃瓦街,有清一代,是成都八旗駐防區域的中心。清制宗室準用明黃色。成都的貝子與覺羅們將一條街的房瓦全刷成明黃色,故稱“黃瓦街”。
從東城根下街的集市再往前走一條街,就到了著名的寬窄巷子。那是成都從前最美麗的所在,住的都是達官顯貴。連綿的小院,街兩邊都是粉墻,墻內綠樹掩映,竹影婆娑。戶門的匾額,落款不是于右任,就是張大千。
這樣的好地方,整整一年我竟從未去過,只是吃了上百個鍋盔,看了幾十盤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