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作家。70年代生,祖籍湖南,新疆出生,現居住蘭州。1995年開始散文和小說寫作,作品見于《散文》《天涯》《大家》等處,入多種選本。2004年開始專欄寫作,在多家媒體開有電影、音樂、娛樂、文化評論專欄。著有《為了報仇看電影》《為了報仇看電影2:猛虎細嗅薔薇》《我們的她們》《怒河春醒》《百年葛萊美》等。
編者按:青春是葳蕤絢爛的夏花,青春是悠揚動人的歡歌。盡管時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個人都有過不一樣的流金歲月。近期,我們約請了一些知名學者、媒體人、專欄作家,撰文回憶自己的中學時代,和廣大讀者朋友一道分享他們的青春之歌。我們從2013年第14期開始,連續刊發,敬請大家關注。
中學時代,我們常在一起的四個朋友,熱烈地喜歡過一個歌手——鄭智化。
把鄭智化和這些形象帶到我們中間的,是小魏。學校里,他跟我是同桌;學校外,他跟我是鄰居。他沒有念高中,初中畢業,進了鐵路技校;技校畢業,到小站當扳道工。1990年,他每月薪水1000多塊,是地方普通職工的三四倍,他又沒有別的開銷,也不需要負擔家用,因此買得起引進版的磁帶,一盒十三四塊錢,磁帶盒子上有唱片公司的標志,“滾石”或者“飛碟”;盒子里有折頁的歌詞紙,甚至歌手寫真,堪稱豪華。
鐵路職工可以免費乘火車,因此他每周都回來,帶著他新買的磁帶給我們聽:潘美辰、姜育恒、羅大佑、郭富城、孟庭葦、陳明真、庾澄慶、趙傳,還有各種合集。假期結束,這些磁帶他是要帶走的,所以,我們翻錄自己喜歡的歌,抄寫歌詞,連歌詞紙上的歌手獨白都不放過……有一周,他帶回一張有鄭智化歌曲的合集來,里面收有《墮落天使》;再一周,《墮落天使》和《年輕時代》的專輯就被他帶回來了。鄭智化瞬間覆蓋了、占有了、吞沒了我們對別的歌手的熱愛,讓潘美辰、姜育恒、羅大佑都成了熱身,聽他們的歌,似乎就是為了最后能夠較為順暢地理解鄭智化。
另一個是小談。他黝黑壯碩,眉目俊朗,整個高中時代,都留著一種被稱為“郭富城頭”的發型。那時候,我就讀的那所中學,幾位體育老師都是學籃球出身,他們調教出了一支所向披靡的籃球隊,拿了許多獎,籃球因此成了學校的主流運動項目。而小談集結了幾十位喜歡足球的同學,各年級都有,組建了一支足球隊。每天下午,他帶著足球隊員,在操場邊做體能訓練,遲到的人還要做俯臥撐。每個周末,他們還會像模像樣地踢幾場比賽,甚至和附近的部隊踢友誼賽。
這支足球隊很受校方排擠,舉辦比賽、日常訓練常受阻撓,踢足球因此帶上了叛逆的、非主流的、邊緣化的,甚至悲壯的色彩。所以,他能喜歡鄭智化,一點也不奇怪。他對鄭智化的喜歡,近乎狂熱,遠遠超過我們,他哼的唱的全是鄭智化的,他一遍遍抄寫鄭智化的歌詞,一個字抄不對,撕掉重來。多年后我意識到,他的這種狂熱里,更多的是對友誼的忠誠與狂熱。如果對一個歌手最熱烈的喜愛可以達到100分,他對鄭智化的喜歡就是150分,那50分是交給友誼的,是因為朋友的喜愛而激發的額外的喜愛,是溢出的部分。
還有一個是小杜,他蒼白瘦削,也是足球隊成員。他性格平靜,對什么事物的喜愛都是淡淡的,即便鄭智化,也不例外。因為小魏、小談,還有我,都是那種性急火辣的人,所以我很喜歡他那種淡淡的樣子,一直試圖學到他的溫和,他的不驚不乍,但最終我只學到了他背書包的樣子。他總是把書包帶子掛在脖子上,讓書包掛在胸前,走在路上,老用手捧著書包,一顛一顛。他緊跟著小魏,進了鐵路技校,畢業后,同樣是去小站,同樣是扳道工。在他走了之后,我也像他那樣背書包。
他在技校學會了彈吉他。據他的描述,技校里每個宿舍都有一兩把吉他。每逢回家,他會帶吉他回來,朋友聚會,彈上一兩曲,比如《愛的羅曼史》和《致愛麗絲》。這啟發了我對吉他的熱愛,在我對未來的期待中,有了一件明確的事物:一把木吉他,紅棉牌,中號。幾年后,我才實現了這個愿望。
我們4個人是最好的朋友。4個人的構架是朋友圈的標準構架,也是最穩定構架,比如,好萊塢的青春片里,一起出場的年輕人也往往是4個人。每逢周末,小魏和小杜回來,我們4個人在小城的街道上并肩而行,高聲唱著鄭智化的歌;我們去小談家熬夜,錄音機里反復放著鄭智化的歌;聽到窗外有人用口哨吹他的歌,我們會立刻奔到窗前去看。
印象最鮮明的是一個寒假。學校里沒有人,也沒有干涉踢球的體育老師,他們天天到學校足球場去踢球。有一次,是在大雪之后,操場上積了厚厚的雪,他們就在雪中踢球,雪后的那種清寂被他們的喊聲和笑聲刺破。操場邊,榆樹蒼黑,白楊青灰,棲息在樹上的鳥雀,被他們的聲響驚起,在操場上空盤旋片刻落下,隨后又飛起。踢完了球,他們拎著衣服,唱著鄭智化的歌和齊秦的《狼》,穿過整個學校和小城,各自回家。冬天的微溫和他們聲音的回響,我想起來仿佛身在其中。
還有一次是在春天。我們去爬山,走進一個人跡罕至的山谷,在那里看到一片平坦的草地,開滿野花,我們就在草地上躺下,用帽子半遮著臉。山谷里變幻著春天的顏色:墨綠、翠綠、淡綠、鵝黃、鮮紅、粉紅、米白,我們躺在山谷里,聽著鄭智化的《讓風吹》,想著遙遠的臺北的夜、黑社會、《將軍族》《孽子》、火車站、流浪的少年。直到現在,一聽到那首歌,那個春天的景色就呈現在眼前。
鄭智化是密語,是暗號,用來相認的半塊玉佩。
但是,關于鄭智化的資訊卻那么少,不夠我們咀嚼,直到聽到他的第5張專輯,我們才真正確認他的腿腳不方便。即便這樣,他的歌唱生涯,和我們的人生發生了奇妙的重疊,那前前后后將近10年的生活,幾乎都可以用鄭智化的人生變動來詮釋:我進入大學那年,鄭智化推出專輯《星星點燈》;我工作那年,鄭智化推出《游戲人間》;他改變歌路,唱出《夜未眠》那年,我正在戀愛。
4個人的命運各有不同。小魏在偏遠小站當了20年的扳道工和調度,2010年才調到市里。這20年,他經歷了婚姻動蕩,養大了兒子,自己變成了一個中年人。他始終對自己工作過的荒原小站念念不忘,時不時開車回去,拍兩張照片放在QQ相冊里。
小談高中畢業進了工廠技校,畢業后就留在那個似要倒閉卻永遠倒閉不了的國營大廠里,在那里工作了16年,買了廠里蓋的房子,和同廠女工結婚,生了兩個孩子。直到2010年,他終于辭職,開始幫朋友做化妝品生意,后來用裝修8間化妝品店積累下的經驗,開始做裝修。
小杜在小站工作了16年,和從駐地認識的女孩結婚,生了一個女兒。女兒繼承了他溫和沉穩的性格。一家人的生活安定平和,直到2007年,他死于癌癥。他的母親就是死于癌癥,他也沒能躲過去。
我們齊聚在小杜的葬禮上。他家的院子里有一個小小的花園,靈棚就搭在那里。我們在那里守了3天,小魏和小談一直在聲討小杜的單位,嫌他們不肯派領導來吊唁。在小杜家人的一再要求下,才來了一個工會主席。在接待來人、吵嚷和聲討的同時,我替小杜寫了悼詞,公式化的、板正的,方便領導宣讀。他們都說,這悼詞寫得好,但我覺得沒把他喜歡鄭智化的內容寫進去,是一個遺憾。
但是,一個16歲的少年喜歡鄭智化,后來他死了,這有什么好說的呢?又該怎么說出來才不顯得孩子氣呢?
同學們建了一個QQ群,也時常聚會。在QQ群里,他們反日保釣、轉發段子;在聚會時,他們感嘆時運不濟。我什么都不能說,只是想,原來少年時我們都一樣,之后的命運卻可以有這么大的差異,20年時間,放大著這種差異。
在20多年的時間里,鄭智化退出、復出,有一次,大概是2006年,他到小地方演出,因為酬勞沒有談攏,拒絕上臺,被演出方架上臺去。這種新聞讓我心如刀絞。上個月看到《南都娛樂周刊》對他的訪談,鄭智化說自己很有錢,在美國有上市公司,4個會計替他打理資產。不管這是真的假的,我愿意相信。
我有很多機會可以采訪鄭智化,和他一起吃飯,但我都沒有去,我覺得我見到的他不是他,而且,想說的太多,也無從說起。我也不再聽他的歌,因為那些歌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