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麥倫·尤伯格
記憶的閘門打開,就像卷軸時鐘里的鋼彈簧彈起。
我看到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子,年紀還很小,依舊睡在父母的臥室里。我穿著連腳睡衣,是小孩子自己可以很方便地脫下的那種。當時是晚上,有什么聲音把我驚醒。于是,我起來叫醒父親。我的手放在他的肩上,這是我最初學會的溝通方式:身體接觸。之后沒多久,我學會了另一種語言——手語。
我不停地搖他的肩膀,他急忙坐起來。他對我做手勢:“什么?”他的手掌平攤,懇求似的前前后后不停地擺動,希望我能給他一個答復。他的臉上滿是困惑和疑問。他聳起兩肩,正期待著答案?!笆裁??”他長長的手勢期待著能得到答案。由于他失聰,可我能聽,他不允許我們之間有什么誤會產(chǎn)生。
我最早記得的那些手語中就有“什么”。我和聽障父親之間的每一次交流都會從“什么”開始。給他答案的時候,我會告訴他很多信息,我的需求,我的感受,我的情感,我的心理狀態(tài),我需要什么……
有了這些基本的基礎溝通之后,對話才可以順暢地進行下去。因此,我們之間的對話幾乎都是從我回應他的問題“什么”開始的。
就在那個晚上,午夜時分,一句“什么”,其實承載著父親的擔憂和緊張。
“我聽到一個聲音?!蔽冶葎澲钢约旱亩洌瑑蓚€小拳頭互相撞擊著。由于我被聲音嚇壞了,所以拳頭就連續(xù)敲擊得很重。父親讓我停下撞擊的拳頭,然后起身下床。
“領我看看!”他用手語告訴我。
回想起很久以前同父親之間的那次交流,我這才想到,也許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父親是聽障人。
那我該怎么給他演示聲音?
我拉起他的手,指著衣柜——聲音就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
我緊緊抱住他的腿,他打開衣柜門。黑暗里,有一只毛茸茸的狐貍正對我虎視眈眈。它那雙放著亮光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從高處死死地盯著我。它那兩只尖尖的耳朵,一定也聽到了我嗚咽抽泣的聲音。我那雙含著淚水的眼睛半睜著,再看回去的時候,只見狐貍拱起身子,正準備向我撲來。我瞇著眼睛,心里滿是恐懼。它那窄窄的嘴巴大張著,里面是數(shù)不清的白白尖尖的牙齒。我仿佛能感覺到那些鋒利的牙齒正撕咬著我的手臂。
我尖叫著喊媽媽,可媽媽還在繼續(xù)睡她的覺,她的后背正對著她唯一的孩子,這個可憐巴巴的小不點兒眼看就要被狐貍活活吃掉。她都不在乎嗎?我幼小的心靈當時還沒法兒理解那個現(xiàn)實情況——母親是聽不到狐貍的叫聲的,她聽不到狐貍如饑似渴地想要吞下她兒子嬌嫩的肉肉的臂膀的聲音。
父親的手抓起那只狐貍的頸脖,猛地一拉。他不停地搖著狐貍的身體,直到狐貍被勒得喪失了生命力?,F(xiàn)在,狐貍的眼神呆滯。在父親強壯的雙手里,它已經(jīng)松弛疲軟下去,尾巴也垂下了,沒有一點兒氣息。父親接著又用那雙大手輕輕地抱我,摸我的頭,摟住我,好像在對我說:“不要擔心了,狐貍再也不會找你的麻煩了?!?/p>
他把死狐貍扔在衣櫥的地板上,然后重重地關上了衣柜大門。父親幫我擦掉眼淚,然后又領著我回到床上去休息。他輕輕地為我掖了被子,望著我很長時間,只見他的嘴角上揚微微笑了笑,他溫和地輕吻我。于是,我安心睡著了。
這段往事就像是遙遠的記憶海灘上的一顆細小的鵝卵石。每一次走過童年記憶的沙灘,我都會光著腳踏踏那枚特別的鵝卵石。那個潛伏在衣櫥里、攪擾我睡夢的東西是什么呢?我們布魯克林當然是沒有什么野狐貍跑動的。至少在我們的街區(qū)沒有,我們的公寓里沒有,我父母的衣櫥里更不會有。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個晚上,父親幫我殺死的那個怪物,竟然是母親的裘皮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