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76年,周恩來總理去世后,一篇長達千字的所謂“總理遺言”在國內外廣為流傳,文章矛頭直指“四人幫”,引起巨大的政治風波。2014年2月9日清晨,遺言的真實作者李君旭先生溘然長逝?!吨胤?976:我所經歷的“總理遺言”案》是當年“總理遺言”事件當事人之一、《江南》雜志主編袁敏撰寫的新書,講述了當年這段發生在杭州的轟動全國的往事。
精心炮制的“總理遺言”
很久很久以后我們才知道,“總理遺言”這場驚天大案的源頭出自我和我哥的同班同學,也是我們的鄰居,那個在許多女生心中都曾掀起漣漪的風流才子蛐蛐兒之手。
蛐蛐兒的真名叫李君旭,一米八幾的個兒,一頭微卷的頭發,透著濃濃的儒雅和書卷氣。他說話的聲音很有磁性,是一種令女孩子著迷的渾厚的男中音。
蛐蛐兒那時在杭州汽輪機廠當工人,我哥在杭州半山發電廠當工人,阿斗是建設兵團的,大耳朵在農村插隊。雖然分布在各處,但他們仍然常常聚會。
1976年2月上旬的一天,陰冷的天空中翻飛著雪花,哥哥的同學大耳朵從他插隊的農村回到杭州,我哥、蛐蛐兒、阿斗、晨光等一幫人都集聚到大耳朵家里。大耳朵說,他插隊的那個農村,農民都吃不飽飯,許多村民開始離開村子出去謀生了。大家又一起議論到剛剛下發的中央文件,議論到文件宣布的高層人事變動中沒有了鄧小平同志的名字。對時局的憂慮,對祖國前途命運的擔心,讓這幫熱血青年更有了一種“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
那一天,大家聊得很晚,大家聊到了總理逝世后會不會留下遺言,又猜測如果有遺言,總理一定會說到哪些內容。
集才情和矯情于一身的蛐蛐兒有一種超乎常人的創造性思維激情,每當這種激情洶涌噴薄時,他就會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時不時冒出一些像馬雅可夫斯基一樣激情澎湃的詩句。就在大家議論總理會不會留下遺言時,以往總是很亢奮的蛐蛐兒卻顯得異常沉默,當時誰也沒有想到,他的腦子里一刻也沒有停止過轉動,他將這幫熱血青年你一句我一句的言論、觀點、設想、猜測、希望……一絲一縷地融進自己的大腦,然后經過消化、過濾、融合,不動聲色地構思創作了一份震驚中外、迅速傳遍大江南北的“總理遺言”。
“總理遺言”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給鄧穎超的,很短,全文如下:
小超同志:
你我都是共產黨員,一起革命五十多年,我相信你一定經受得起。要向蔡大姐學習,要教育孩子當好普通一兵。
戰友周恩來
1975.12.28
另一部分較長,也就是當時轟動全國,震驚世界,幾乎被人人抄錄的著名的“總理遺言”,全文如下:
主席、中央:
我自第二次手術以來,病情曾有短期穩定。從下半年開始,癌癥已經廣泛擴散,雖然自覺尚好,但離見馬克思的日子確實不太遠了。我想有必要向主席及中央匯報一下近來的一些想法。
患病期間,主席對我親切關懷使我十分感動,主席年紀大了,要注意身體。有主席為我們黨和國家掌舵,是全國人民莫大的幸福,也是我莫大的欣慰。這些日子,主席在遵義會議時和我的談話歷歷在目,百感交集。不能為主席分擔一些工作,我十分難過。為了我們祖國和人民的前途,主席一定要保重。
洪文同志幾年來,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解決問題上,提高都很快,對此我極為高興,我們黨后繼有人,洪文同志今后要多抓全面性的問題,處理還要果斷,為黨多做工作。
朱德和葉劍英同志年事已高,要鍛煉身體,當好主席的參謀,具體分工可以擺脫些,但你們所處的地位仍然是舉足輕重的。我們老一輩人,跟主席那么多年了,要以高昂的戰斗精神,保持革命晚節。
小平同志一年來幾方面工作都很好,特別是貫徹主席的三項指示抓得比較堅決,這充分證明了主席判斷的正確。要保持那么一股勁,要多請示主席,多關心同志,多承擔責任。今后小平同志的壓力更大,但只要路線正確,什么困難都會克服。
春橋同志能力強,國務院的工作,小平、春橋要多商量。
同志們,長期以來的病假,使我有可能回顧自己所走過的路程。在這曲折的道路上,我永遠不能忘懷那些在我們前面倒下的先烈,我們是幸存者。1926年我和惲代英同志分別時,他說:“當中國人民都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我們能活著的人,一定要到死去同志的墓前,去告慰他們,死者會聽到我們的聲音的?!倍嗌倌陙恚铱傁胫?,用什么來向他們匯報呢?……在此彌留之際,回憶先烈的遺言,對照我國人民的生活條件,我為自己未能多做一些工作而感到內疚……展望本世紀把我國建設成一個工業、農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的壯麗前景,我充滿了必勝的信心。死對于共產黨員來說算不了什么,因為我們把生命交給了人民的事業,而人民的事業是永存的。唯一遺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和同志們一起前進,加倍工作,為人民服務了。同志們一定要把黨和人民的利益放在一切之上,在毛主席的領導下,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
關于我的后事,我向中央請求:
將我的病情發展告訴全國人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測。
追悼會主席不要參加,會應力求簡單,請洪文同志主持,小平同志致悼詞。
骨灰不要保存,撒掉。
永別了,同志們!
周恩來
1975.12.29
當年,幾乎所有看到這份“總理遺言”的人沒有一個人懷疑它的真實性。無論是說話的口吻;無論是對當時活躍在政治舞臺上的高級領導人評價的分寸把握;無論是對中國歷史的了解;無論是文字的干凈簡潔和節制、不張揚……一切都像極了人們心目中的周恩來總理為人處世的秉性和風格。
在1976年春節過后不久一個寒冷的晚上,當大家又集中到蛐蛐兒家聚會時,蛐蛐兒在昏黃的燈光下,拿出了兩張薄薄的紙。那就是他精心炮制的“總理遺言”。但他沒有將真相告訴他的這些伙伴們,只說他是抄來的。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是那樣的不可思議。一位堂堂的國務院總理的“遺言”怎么會出現在你一個小小的工人手里,你又是打哪里抄來這樣一份“總理遺言”?可當時在場的幾個熱血青年,看了以后沒有一個人問類似的問題,在議論了一番“和我們猜測的挺像”之后,全都埋頭抄寫起來。
多少年以后,蛐蛐兒告訴我,當他看到連我哥哥這樣一個在他看來很有政治頭腦的人都不問一句,埋頭就抄這份“總理遺言”時,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每一個人都毫無保留地相信“遺言”的真實性。
接下來的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當時在場抄錄這份“總理遺言”的有我哥、阿斗、晨光,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將這份抄錄的“總理遺言”拿給周圍的親人、朋友、同學看了,而每一個看的人也都無一例外地埋頭就抄,我也是在這個時候從我哥哥手里看到“總理遺言”的,也是看了以后埋頭就抄。我當時甚至還把它背了下來。依舊沒有一個人問及這份“總理遺言”的來源,也沒有一個人對這份“總理遺言”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而每一個抄錄的人又都以最快的速度再傳給他們周圍的人。就這樣,這份僅僅是出自杭州汽輪機廠一位23歲小工人之手的所謂“總理遺言”,卻冠以周恩來的名字在短短的時間內像滾雪球一樣迅速地傳遍了幾乎整個中國。
那是一個特定的年代,特定的時期。從1966年“文革”開始,中國社會動蕩了十年。善良而無奈的中國人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意愿。就在這個時候,人們看到了“總理遺言”。
一切盡在不言中,每一個人都毫無保留地相信“遺言”的真實性。
兩個多月后,當全國都在傳誦周恩來的“總理遺言”時,有關部門發出了緊急電話通知,通知宣布:“總理遺言”是偽造的,是一份蓄謀的“反革命謠言”,要在全國范圍內展開徹底的追查。國家公安部為此專門發了文件。
事實上,憑著公安部門杰出的偵破手段和蛐蛐兒的極其幼稚,追查通知發出不到一周,“遺言”制造者蛐蛐兒就被公安局網入囊中。事情至此本來可以迅速結案,然而,有關方面沒有一個人相信這樣一份轟動全國乃至世界的“總理遺言”居然會出自一個年僅23歲的青年工人之手,在高層當時重權在握的某些人看來,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上面下令繼續深入追查,一定要把隱藏在幕后的策劃者揪出來。
對蛐蛐兒的輪番疲勞審訊開始了,他們不讓蛐蛐兒睡覺,整天用一百支光的電燈泡照著他的腦袋,有好幾撥人倒換著反復問他同一個問題:“遺言”的真正制造者是誰?千百次的追問足以瓦解最激烈的意志。終于,他說出了我哥哥的名字。
一旦說出了我哥哥的名字,在公安人員看來,整個案子就有了突破性的進展。當時,高層內部斗爭激烈。以“四人幫”為代表的一方認為:“總理遺言”這樣大的政治案件顯然隱藏著巨大的政治背景,而這樣的政治背景必然應該產生在干部這個階層,蛐蛐兒的知識分子家庭背景顯然不符合上面追查的要求。我哥哥在上海被抓后,公安局挖地三尺般的抄家讓他們大有收獲。他們在我姐姐房間一張寫字臺的抽屜里發現了一沓信,每封信的落款都是同一個名字——阿胖。經調查,阿胖正和我姐在談朋友,而阿胖的父親時任浙江省委領導,更重要的是,他是浙江省去北京參加周總理追悼會并面見鄧穎超同志的三位省委領導之一。從這條線順藤摸瓜,案子就漸漸納入了上面希望的軌道。接下來被拖進這樁案子的人都是符合上面暗示的干部階層要求的:阿斗和阿斗身為省廳局領導的父親、其在浙江大學當處長的母親、蛐蛐兒前女友那位時任省委組織部處長的父親。
青春、愛情、健康、家庭
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在夏天將近40度高溫的天氣里,走進了蛐蛐兒現在的家。沒有看到空調,一臺嗡嗡作響的破電扇搖擺著腦袋吐著熱風。一個50多歲的男保姆陪伴蛐蛐兒住在這套至多不會超過50平方米老舊灰暗的居室里,蛐蛐兒臃腫肥碩的身軀一看就是常年坐輪椅或臥床不活動造成的。他的腦子還是相當清醒的,但那木訥的表情和遲緩的動作卻像一個患了癡呆癥的老人。當年那個令多少女孩子著迷的風流才子的英俊瀟灑,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
我問他:你還記得我嗎?我猜想他是要思索回憶一下的,沒想到他立馬脫口而出:袁敏怎么會不記得呢?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久遠的記憶像潮水一樣呼嘯而來。
我問他:你能看書嗎?
他說:能。
我又問他:能寫東西嗎?
沉默了大約幾十秒鐘,他說:能。
我告訴他,我正在給《收獲》雜志寫關于“總理遺言”的回憶文章,我還告訴他,《江南》有一個欄目叫“第一見證”,專門刊登一些親歷親為的重大歷史事件,我也希望他作為“總理遺言”的第一當事人,給這個欄目寫一點真實的文字。我希望我和他能從不同的側面不同的角度反映一段共同的歷史,這樣也許會更客觀、更公正、更全面。他沒有拒絕。
一個星期以后我給他打電話,問他寫了沒有。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說:沒有。是不想寫還是寫不動?半晌,他才又說:寫不動。我有點著急:身體不好嗎?沒有。那為什么?他沒有回答,電話里卻傳來沉重的呼吸聲。我也不說話,聽著他的呼吸聲像觸摸到他的心跳。幾分鐘后他用很低沉的聲音說:不想寫。
我默默地握著話筒,我能理解這“不想寫”三個字背后的痛楚和心酸。就像一個已經結痂的傷口,你又要讓它重新被挖開來,露出里面鮮紅的血和肉,這確實是太殘酷了。我知道他為“總理遺言”付出了青春、愛情、健康、家庭,甚至付出了喪失工作能力、喪失擁有孩子的權利的慘痛代價!
我想掛斷電話時,蛐蛐兒突然開口了:我相信“總理遺言”也是總理要說的話,那不是偽造的,真的是總理的遺言。
我看不見蛐蛐兒的表情,但我聽到他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地說出這樣的話,我還是有點愕然,可以想見他一定是又沉浸到自己創造和夢幻的意境中去了。
當年蛐蛐兒從北京監獄放出來后很長時間沒有和我們聯系,他總覺得對不起我們,不好意思來看我們。直到有一天,蛐蛐兒為了投稿,第一次到編輯部來找我。那也是他出獄后我第一次看到他。我記得很清楚,他當時也是這么對我說的:“總理遺言”確實是總理想說的話,不是偽造的,真的是總理的遺言。
那一次,他對我說了很多話。
他告訴我為了寫好這份“總理遺言”,他曾經搜集了大量周總理的講話、報告,以及別人寫周總理的文章,仔細閱讀仔細揣摩。他還在父親曾當過團省委第一書記的晨光家里看到一本時任團中央第一書記任弼時的追悼會紀念冊,里面的許多內容都給了他很大啟發。最最關鍵的是,蛐蛐兒認為:在當時那種黨和國家都處于險惡境地的危難時刻,知道自己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總理肯定是憂心如焚的,他不可能不留下遺言,他更不會在自己撒手人寰時對全國人民失語。這就是他寫“總理遺言”的動因,他認為自己只是說出了總理想說而來不及說的話罷了。
今天,當我從電話里聽到蛐蛐兒說著和當年幾乎相同的話時,我終于明白:這么多年過去了,許許多多的事物都已改變,蛐蛐兒也從一個風流的青年才俊變成一個過早步入老弱病殘行列的幾乎被人們遺忘的人,但他對“總理遺言”的信念卻從一而終。
(摘自《沈陽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