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高璨

我不止一次地，在離開它之后路過它。

路過最熟悉的風景與陳設。我坐在空蕩蕩的公交車上，透過窗玻璃看它，看它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我，它欲言又止。

現在，我不能帶它走，它也不能帶我走。我們只是相互路過，而實際上它從未變過，改變的是我。

于是我便再一次地路過了它，路過這看著我一天天長大，陪伴我度過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少年時期的老房子。

房子是眷戀人的。

在家人還未歸的夜晚，房間里黑漆漆的，它就一動不動地瞅著門口，全神貫注地聽著熟悉的腳步。在主人回來打開燈之后，它會歡呼雀躍地獻上一大束具有家的溫馨香味的花朵，來表達它的歡愉。

在房子的成長歷程中，家人之間的交流造就了它的性格，腳步聲、歡笑和哭泣描述了它的表情。房間里漸漸泛黃的墻皮，越來越多的家具和雜物以及墻角的蛛網都是它面容衰老的證據，但是心的年齡卻與屋子里的人擁有同樣的歲數。

它與屋內的人一同生活起居，它看著屋里的小孩一天天長高，它以為早就與這個家庭融為一體。直到屋里的人搬走，搬來了新的一戶居民，它的心驟然老去，重新粉刷過的墻壁和新添的嶄新的家具掩飾不了它內心的苦悶。因為從那時起它才重新意識到它只是一個房子。它會有被遺棄的痛楚，它明白它也許再也見不到曾經的家人一起吃飯，一起睡去。它會默默地流淚，在雨天時，窗戶上流淌著比窗外雨更急促的淚花。它的命運陡然從家降為出租房，每一戶住個三年五載就再換一戶。它徹底老了。

我不忍心進院子，上電梯。我在無法進入的家門外徘徊，看過道上我曾經養過植物的痕跡在雨天時顯現出來，看白色紗簾的另一面放置著記憶中最后的固定電話。而我又多么想進去走走，即使其中的擺設會令我覺得無比陌生，連味道也變得無從憶起，但房間的結構還在，木制的陽臺還在。我常常思索，再次邁進這個房子，對于我來說，會不會有種前世的感覺。

有人說水晶有記憶，但是可以通過某種方式洗掉；我想說房子也有記憶，但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徹底清除，因為那么多的人與事都與它有關。

在一套新的房間內，重新培養家的感覺是需要時日的，重新裝修是需要耗費大量心血的，這些付出的心血會讓這所新房子覺得它自己正在成為一個幸福的家。它卻不知道，自己只是個房子而已。終有一天它也會被拋棄，淪為不是“家”的住所。

燕子年年歸來都尋求同一個巢，人類即便在一個城市內生活還要不斷搬遷。我認為除非迫不得已，不需要搬家，房子本身并非消費品，家也并不是有成員就足夠。勞費心血與情感裝修的房子，為什么你說離開它就離開它呢？將來出租后所換取的經濟效益，也許并不比所花費的心血與體力、時間與感情有價值。

動物為食物遷徙，人類為不知足搬遷。人們常常感嘆于會建造屋舍的動物卓越的智商與才能，卻把自己降身如浮萍——溪流雖小，各處相似，卻還是不肯落腳。不過，人與浮萍還是不同的，因為推動浮萍的力是風力、水力，推動人類的力是血液中貪婪的力，社會中拜金主義的力。

這個社會中，人們在飛速奔跑，把靈魂都拋在了身后，何況一座座沉重的老房子呢？

但是房子本身不會想這么復雜，它只是認為這家人為某些似乎很必要的理由搬走了……

它在想：小主人在每次路過它時，為什么會流淚呢？她在想念被它珍藏的那枚彈球嗎？它還有沒有機會把她遺落的玩具，都親手給她呢？它還會不會在我的陽臺上蹦蹦跳跳，聽著故事入睡呢……

沒有告訴它的是，我曾多次從夢中醒來，夢到自己身處在老房子中的臥室，一切熟悉而親切。

回不去的過去，總在記憶中一遍遍重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