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寧
炎黃子孫在當下中國人——至少是漢族人中——接受度很高,是流傳極廣的代稱。
此外,炎黃子孫一詞亦為大陸外的華人所認同,大陸媒體宣傳港澳臺和旅居海外的華人華裔時,也尤為喜歡采用“海內外炎黃子孫”的稱呼。
雖然炎帝排名靠前,但是若論該傳說的中心人物,那還是非黃帝莫屬。黃帝被尊為全體華人的共祖,如今已根深蒂固。這種地位是否自古如此呢?
皇室血統
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說過,西周人認為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時有堯舜,戰國時有黃帝神農,秦時有三皇,漢以后有盤古——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如此說來,難道黃帝是戰國時期才出現的意淫產物?
翻開任何一本《現代漢語大詞典》,其中的歷代紀元表都會把黃帝放在距今4600年左右的前26世紀,“上下五千年”的說法更是深入人心。
事實上,中華文明可靠的歷史遠沒有如此長。若以文字出現作為進入文明的標志。則中華文明有確鑿證據可證的歷史只能回溯到商朝中期盤庚遷殷后。而有確切紀年的信史則始于西周共和元年(前841年)。連夏朝的真實性尚且有爭議,更不用說年代更早、資料更少的黃帝了。
黃帝究竟是如何出現的?
甲骨文里并沒有關于黃帝的記載,各類確證寫作時間在春秋時代之前的文獻,如《尚書》周初八誥、《詩經》等也沒有黃帝的蹤跡?!包S帝”之名最早出現于戰國齊威王時代的陳侯因齊(即齊威王)敦銘文中。
這篇銘文里,齊威王敘述自己身世時將黃帝說成自己遠祖,以增強田氏代齊的合法性。戰國時期《左傳》《國語》等文獻中提到黃帝的一些事跡,如《左傳僖公二十五年》有“遇黃帝戰于阪泉之兆”。
這些記載說明當時人格化的黃帝已經開始出現,其影響力已大到把黃帝說成自家祖先可以有鞏固政權作用的地步。隨著時間推移,黃帝傳說的影響力和范圍不斷強化,漢初司馬遷時已有如下言論:“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背浞煮w現黃帝傳說流傳之廣。
此后,黃帝作為帝系法統的源頭越來越受到統治者的重視。在各“黃帝之處”中,距離長安較近,位于今陜西黃陵縣的橋山黃陵也就順理成章地脫穎而出,成為黃帝崇拜的圣地。漢武帝就曾率十萬大軍在此祭拜。
到唐代宗時,橋山黃陵正式立廟,此地的祭黃活動正式化。之后的歷朝歷代均熱衷于在橋山祭黃,特別是跟皇室相關的大事如新帝改元、廢立太子之類屢有祭陵之舉。
黃帝就這樣被確立為帝系法統之始,成為皇室政治意義上的祖先,賦予了他們統治中國的合法性。
但是,“自古以來”號稱自己是黃帝后代、進行祭祀活動的主要是皇室,直到19世紀中期,平民百姓并沒有“炎黃子孫”的意識。黃帝是怎么從裝點貴族和暴發戶門楣的上古圣君被拔高為全體華人血緣上的祖先的?
中華民族
清朝后期,中國在列強堅船利炮下中屢屢失利,傳統以天朝為中心的天下世界觀受到嚴重沖擊。西方民族國家的概念傳入中國,知識分子認為中國之所以羸弱,任人宰割,正是由于沒有形成真正的民族和國家,國民缺乏凝聚力,缺乏對異種的排斥。
梁啟超1899年寫成的《愛國論》中的一段話頗有代表性:“我支那人,非無愛國之性質也。其不知愛國者,由不自知其為國也。既無國矣,何愛之可云?”
為了能夠讓中國轉化為一個現代民族國家,大批知識分子投入構筑中華民族的事業當中。
民族的形成需要有共同歷史背景形成的集體心理,以凝聚全體成員。故而民族雖然是很晚近的概念,但構建民族卻是把歷史追溯得越久遠越好。
在19世紀后期民族國家興起的浪潮之中,不少國家都從故紙堆里面挖出了自認的古代本民族杰出人物,以促使全體國民形成對本族先賢的崇拜模仿,從而形成共同感情。
在構筑民族的過程中,為全體成員杜撰一個統一來源也非常重要。共同的族源可以佐證族群內部的一體性,將族群自身和他者明確分開,對形成內部一致對外排斥的民族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黃帝西來?
但民族構建實乃政治行為,與真實歷史完全是兩碼事,故事是否荒誕不經無所謂,只要達成百姓認同的目標即可。在眾多可選歷史和傳說人物之中,為何黃帝最后成為中華民族始祖呢?
黃帝作為一個祖源符號歷史極久,面貌模糊,譜系極混亂,中間留有很多接口,非常方便將民族全體成員接入。
黃帝神話體系當中,夏商周上三代的祖先皆可追溯到黃帝本人,甚至連匈奴鮮卑之類顯然不屬華夏族群的蠻夷亦具備黃帝后裔的身份,從而與華夏同源。除黃帝外,其他可選的民族祖先由于年代較近,譜系較為清晰,難以滿足成為國族共祖的要求。
黃帝的面貌是如此模糊,以至于有些滿族知識分子甚至試圖把滿族先祖嫁接到黃帝身上,以便滿族參與到中國國族構建,緩解當時的滿漢矛盾。
更為諷刺的是,黃帝祖先崇拜在清末的迅速風行還與西方學說影響有關。
傳統的黃帝神話有黃帝西來的說法。1894年法國學者拉庫伯里刊行《支那太古文明西元論》一書,提出泛巴比倫說,認為華夏民族起源于兩河流域,黃帝即為兩河流域君主尼克黃特。他率領巴克(“百姓”之音轉)民族東遷,翻越昆侖山進入中原,征服了當地野蠻土著部落,成為漢民族前身。
該說法傳入日本后,通過在日的中國留學生和流亡人士流入中國,獲得了中國知識界的青睞,華夏民族來自昆侖成為顯說。乃至北洋政府1915年制定國歌時都有“華胄從來昆侖巔”的歌詞。
這個思路強大的“泛巴比倫說”本是當時流行的歐洲中心、白人優越學說的延伸,說明文明都是從西方起源的,華夏民族乃是衍生自西方的派生人種。但傳入中國后,卻被中國知識分子重新解讀。該說法中黃帝和華夏族群作為征服者的形象出現,給中國知識分子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間。
當時中國面對西方存在巨大的自卑感,這一重新解讀有力地說明了華夏族群屬于優等族群,補償了這種自卑心理。
數個因素相疊加,“黃帝”就真是再合適不過的祖先攀附對象了。
黃帝被扶正為民族始祖后,一系列配套工程隨之展開。1903年劉師培發表《黃帝紀年論》,力倡“黃帝紀年”。只是黃帝本是虛無縹緲的人物,所謂黃帝紀年自然也無可稽考,不同版本經常相差數百年之多;黃帝像也發生了變化,明清時期頭戴冕旒、身著黻服的帝王形象演變為相對平民化的打扮以適應華夏共祖的新身份。
黃帝符號更是被多方利用,不管是清末的革命黨、抗日戰爭時期國民政府和共產黨,都以“大家都是黃帝子孫”號召全體華人團結起來對抗外侮;黃帝事跡被譜作歌樂,收入教科書中。就這樣,“炎黃子孫”“軒轅世胄”等稱謂廣為散布,終成為漢族乃至中華民族的代稱。
(轉載自“大象公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