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芳
“從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個吃。”張愛玲在其談“吃”的文章中寫到。“相府老太太”乃李鴻章長子李經芳嫡妻,四川總督劉秉璋之女。劉家世居安徽肥西三河,發跡之前,過的也是平常人家日子。寫《儒林外史》的吳敬梓卻是安徽全椒縣人,后移居江蘇南京,書中飲食,確實如張愛玲所說,“近代江南華中最常見的菜”,對得上老太太的口味。
《儒林外史》中的吃,一個好在三教九流,各個階層吃食都有寫到,各自符合人物身份。二來寫得平白簡易,雖無烹飪方法的鋪陳,又少花哨菜名,易被忽略在情節里,但若留意得到,便格外顯出妥貼與親切。本都是生活中常見的食材與吃法,再高端,也有跡可尋,讓讀者想象力能抓到實處。
周進中舉前教私塾,教幾個蠢牛般學生,飯食只是老菜葉和熱水。沾光蹭得一頓飯,對著一桌雞鴨魚肉不動筷子,死要面子,跟人說自己吃的是長齋。被輕薄少年嘲笑,念個坊間口訣道:“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
周進后來當了官,欽點廣東學道,考場上同病相憐,提攜了個面黃肌瘦、花白胡須的老門生叫范進。范進去參加鄉試,老娘和老婆在家足足餓了三天。一回家,老娘就叫他抱個下蛋的母雞拿到集市上賣了,換點粥來喝。頭回里,剛中了生員回家,老丈人胡屠戶拎著豬大腸和一瓶酒來道賀,先奉送了一頓臭罵:現世寶窮鬼,可憐女兒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幾十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胡家女兒長得一雙鑲紅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發,這時便趕緊把大腸拿到邊上煮了。
這水煮大腸的方法,菜譜上是有的,用在此處,卻明顯只是因陋就簡。一間東倒西歪屋,水汽騰騰中,聽著老丈人的教訓,大腸氣味,鼓蕩而來,那種不潔與不堪感。但身處其間的人,卻是顧不得了,照樣醉飽。
待得鄉試放榜,范進高中了舉人,邁入士紳之門,正式做了人上人。一時間不用自己張羅,銀錢、房舍、一應家私,都有人送上門來,還有自投身子來做傭仆的。這回胡屠戶來道賀,就隆重得多,換上了七八斤肉,四五千錢了,正趕上范進歡喜得瘋了,只好壯起膽子,用油乎乎的殺豬手,沖文曲星下凡的女婿臉上一巴掌,煽得醒轉過來。
范進家老娘卻歡喜得中風死了。居喪的范舉人,和張鄉紳一同去打秋風,吃得是縣令衙中的酒席:燕窩、雞、鴨,廣東出的柔魚、苦瓜,用的都是銀鑲杯箸。范舉人要講孝道,退前縮后的,換了磁杯子,白色竹筷子。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后來看見他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丸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
居喪期間依禮不能碰葷酒。但范進剛剛脫貧,前五十年嘴里別說淡出鳥來,便是始祖鳥也爬出來了,一竹筷子直奔燕窩碗里的大蝦丸子而去。這種吃相和吃法,自然被真正的“雅人”“美食家”們看不上。袁枚就十分鄙夷,說“此物至清,不可以油膩雜之;此物至文,不可以武物串之。今人用肉絲、雞絲雜之,是吃雞絲、肉絲,非吃燕窩也。”尤其可厭的是燕窩放得少,只在碗面上鋪一層,下面全是肉、雞等物,客人一筷子下去,就只剩下“粗物滿碗”了。簡直是乞兒賣富,反露貧相。
小氣鬼嚴監生,訴說其兄弟嚴貢生一家生活奢侈:“豬肉一買就是五斤,還要白煮稀爛。”屬于名門子弟,但家道已然中落了的蘧公孫,請馬二先生到家吃飯,說是顯得親近,擺出來家常菜肴,是一碗燉鴨,一碗煮雞,一尾魚,一大碗煨的稀爛的豬肉。據說活了三百歲的洪憨仙,請馬二先生吃飯:“一大盤稀爛的羊肉,一盤糟鴨,一大碗火腿蝦圓雜燴,又是一碗清湯。雖是便飯,卻也這般熱鬧。”
我一見這番描寫,便忍不住咽唾沫,這才是熱氣騰騰的生活,厚滋厚味,大魚大肉,最是令人心里安樂。
但真正的風雅是這樣吃的:杜慎卿在自家園子里請客,只用一味江南鰣魚,配以櫻桃、鮮筍,喝的是永寧坊上好的橘酒,飯后的點心: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完了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物精而少,他自己只管喝酒,全程不過進了幾顆櫻桃,兩片筍,一片軟香糕。那鴨肉燒賣、鵝油酥,是照顧席上土包子們的。正如《紅樓夢》中賈母所說:“油膩膩的誰吃那些”。至此,隱隱與榮、寧二府的吃食接上軌了。食物之為階層、時尚之符號,古今中外都是一樣。
園子里牡丹盛開,還有一樹繡球花,被月亮照得好像一堆白雪。杜慎卿嫌即席聯詩“雅得那樣俗”,只叫戲班世家鮑廷璽站在一邊吹笛子,小童唱李太白的《清平調》,到最后,還來了個放鞭炮給大家醒酒的老和尚——正是“名花、清友、妖童、名倡、高僧”,所有達成頂級文人盛會的元素俱全,便是被后代小資尊為“教主”的張岱親來,怕也只能如此了。
直眩得幾位客人,散席之后,尤恍惚如在夢中。過幾天盡心竭力要回請,找了個好酒樓,安排下一桌菜,卻是板鴨、魚、豬肚、雜膾,杜慎卿卻情不過,勉強進了一塊板鴨,登時就嘔吐起來。
杜慎卿這個角色,有人考證,是照著袁枚寫的,比如袁枚愛吃軟香糕,而慎卿亦愛吃。這個證據并不能算充分。不過,吳敬梓與袁枚同住南京,卻互不往來,互相瞧不上。都是名士,一個擅長生財理財,一個卻是有名的敗家子破落戶。吳敬梓據其好友說:“獨嫉時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則尤嫉之。”在小說中順便挖苦袁枚幾句,也是可能的。
杜少卿的原型,就是吳敬梓本人。吳敬梓作為故鄉全椒有名的敗家玩意兒,家業被人騙了大半,原來并非不通世情的呆子。寫一本《儒林外史》,人心里種種委瑣齷齪角落,都用筆墨照得透亮,最后仍然混到家無余糧,說到底還是個“性氣”在作怪,任你千萬人笑罵,非如此不可。
少卿到南京之后,到底把家敗完了。敗家之前,還有一次令路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的豪情壯舉。卻是與老婆的野餐:
一眾男女仆人跟隨,廚子挑著酒席,爬到清涼山頂上,一邊賞景,一邊吃喝。杜少卿用個赤金杯,喝得大醉,攜娘子的手,一路走一路笑著回家,后面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地跟著,小廝抬著轎子,轎子上插滿桃花。
此情此景,還不足奇。后來南京的名士們聽說了,替杜少卿惋惜道,雖是韻事,怎么卻攜的是三十幾歲老嫂子的手,也覺掃興,何不再討個青春年少的小,也是才子佳人,佳話一場。杜少卿道:“今雖老而丑,我固見其姣且好也。”
以我同為三十幾歲老嫂子的眼光來看,正是書中有這一筆,才見得“是真名士自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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