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仲華
一天,在舊書攤淘書,看到一本書脊破損、紙張發黃的《十日談》,翻開扉頁,竟有三個落款,出自三人之手。最下邊的落款,時間也最早:“念正版精裝久矣,是日偶獲,喜不自勝!1992.6.2于西安市新華書店 吳文東”。
是拙樸穩重的藍墨筆跡,文筆典雅蘊藉,看得出這位吳老兄的古文功底不錯。我推想他發現此書時定然如獲至寶,把書拿在手里摩玩不已,臉上是綻開的笑意。第二個落款是:“1997年10月3日下午,于濟南中山公園舊書市閑逛。漫步公園中,狂風大起,游人寥落,心境也如此蕭瑟。劉一龍”。
字是毛筆小行草,瀟灑流暢,一看就知臨過字帖。這是一位富有詩意的人,當時的情景如在目前,他孤獨,他惆悵,在寂寞噬咬他心靈的時候,他遇見了這本書,而且不知出于何故買下了它。第三個落款是豎著簽的,藍色圓珠筆,字跡娟秀,大概是個女子:“楊愛珍買于衡水一中門口二○○三年三月十一日囊中羞澀,不忍錯過”,看得出,這位女子是一個愛書如命的人。
我忽然生發出一些感慨:哦,距書的第一位主人吳文東買書已十五年了,吳文東是誰?此刻在哪里?他是否還記得這本書?是否知道此時別人在遠方的街頭讀他的筆跡?忽而想起幾句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這詩用在這本舊書的輾轉漂泊上,多少貼切——人的字跡,如飛鴻在雪泥上留下的指爪;題字者忘記此書,正是“鴻飛那復計東西”!詩中含著的那種對生命的無法預知、無法把握的悲涼,正切合了這本書的旅行軌跡,切合了在它背后的一位位主人。
西安——濟南——衡水——齊河,這本書漂泊于天南地北之間,風塵仆仆,輾轉流徙。它以怎樣的方式從西安到了濟南?又以怎樣的方式到了衡水,又輾轉到齊河?知道這些的只有這本書。它漂泊到我手上,至少是第四站。一個個主人的落款,是它游歷人間的通關文牒嗎?漂泊的命運,書不能自主,也無奈啊。
我不由追問,他們都摯愛這本書,又為什么使它流落舊書攤,就像當初的密友,他年相忘于江湖?或許是意外,或許還有一種原因:時過境遷,愛已不再。感情的遷移變化,讓本來很近的心變得陌生,很濃的情變得冷淡,何況一本書呢?
人心是一個世界,這里的一切像客觀世界一樣,有新舊交替,在成長,在淡化,在新生,在蒼老,在流遷,在遺忘。人對自己的情感也會陌生,也會無奈,不明白為什么熱愛的會冷淡下來,無力挽留自己的情懷,就像無力挽留一個季節。
我捧著書,情懷有了些許涼意。這些遺落在扉頁上的心情偶然被我拾到,交付給誰?
街上人們熙熙攘攘,來來往往,似有序,似無序,其實也在漂泊,人知道自己漂向哪里嗎?看似知道,其實不知道——不知道以后在哪里停泊,更不知道在哪里擱淺。如水的秋風嘩嘩地翻起書頁,我的心被風吹得有些蒼老。
攜書回家,坐在窗前,默默摩娑三個題款,似與那三位主人簽名的手相握,似有余溫縷縷傳到指尖。這也算握手,盡管我們一生不相識,但喜歡過、擁有過同一本書。我撫摸過他們的手跡,欣賞過他們的心曲,也是一種緣分啊。合上書,手上那種似有似無的余溫令我惘然。
我在三個落款旁的空白處,鄭重地寫下名字和日期,心想,我和這本書的緣分是多少年?我不知道。能做的,只是珍惜這匆匆的、相連相屬的無盡歲月。
(編輯 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