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
大學時,除了上課,剩下的時間,包括睡覺,我都會戴著耳機聽音樂。什么音樂我都聽,歐美的、日韓的、內地的,沒有狂熱的喜好,只是喜歡聽各種歌手的專輯。
我大致算了算,每天要聽兩三盒卡帶或CD,大學4年大概聽了不下2000張專輯吧。
有人問我:“正版的卡帶要將近10元,盜版的卡帶和CD也不低于5元,即使全是盜版,2000張專輯也需要1萬元錢,十幾年前你怎么會那么有錢?”
其實并不是我有錢,而是因為有一個人一直在幫我。
她的名字,不知道是后來我忘記了,還是我根本就沒有問過。
【半價CD的初識】
那家音像店是學校商業街入口的第一家店,她是店主從老家聘請過來的店員。她長得不算好看,門牙特別大,微微地凸起來,很像莫文蔚在《食神》里的造型。
每天放學我都會去音像店轉一轉,永遠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翻弄那些落滿灰塵的專輯。
一天、兩天……我發現那個角落除了自己再無他人光顧,索性每次就挑上個把小時,拿餐巾紙擦擦封面,看看文案,把自己感興趣的放在一邊,把這兒完全當成了自己的地盤。很長一段時間,偌大的音像店里只有她和我。她坐在店門口的柜臺邊,我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店內放著剛到的音樂,時不時有學生跑進來尖叫著要買某某偶像的最新專輯,這時我和她就會相視一笑,各自忙碌。
大二的一天,放學后我再次走進熟悉的音像店角落,發現所有落滿灰塵的專輯都被碼得整整齊齊,外塑封套擦得干干凈凈,箱子上面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處理CD,均半價?!?/p>
我沖她使勁一笑,她說老板要處理掉這些沒人買的專輯,然后我發現那些我曾經想買又沒有買成的專輯都并排碼在了一起。
因為半價處理的原因,原本只能買兩張專輯的錢便能買4張了。因為錢不夠,所以下手困難,每一張專輯都要精挑細選。后來由于資金充裕了,挑選專輯的時間也就越來越短,有時沖進音像店,隨便挑幾張就付款走人。
現在想起來覺得挺惋惜的。因為少而去珍惜,因為多而不在意,那時的自己也許根本意識不到,再過5年,或者10年、20年,記起大學的時光,總能想起那間音像店最深處的角落,一個少年背著雙肩包,借著昏暗的光線貪婪地閱讀著每一張專輯封面的文字、歌名,還有那小小的注解。
她每天看我買那么多專輯,就問我:“你是音樂系的?”我搖搖頭。她繼續猜:“搞藝術的?”我又搖了搖頭。她沒有繼續猜,有點惋惜地自言自語起來:“如果你是搞藝術的就好了,你太適合了。”
我問為什么,她說:“你總是一個人站在那兒看專輯,在心里和自己說話?!?/p>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在心里和自己說話?”
“你總盯著一張專輯的封面看,我一張報紙都看完了,你還沒看完,如果不是在自己問自己,難不成是不識字?當然,還有一種猶豫不決是因為沒錢。嗯,對,你要么是搞藝術的,要么就是沒有錢?!敝笏盅a了一句,“其實搞藝術的,大都沒什么錢……”
第一次聽她說那么多話,真是句句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只覺得智慧也并不能讓她立刻變得美麗。
我問:“那你呢,怎么來音像店了?”
她說他們那里20歲嫁不出去就會被當成累贅,她今年19歲,想出來見見世面。
“你怎么知道自己很難嫁出去?”雖然我特意加強了質問的味道,但其實只要說出這句話,就是一種變相的安慰。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愿意娶我???”
“我……當然不?!?/p>
“那不就對了,連你都不愿意,我怎么嫁得出去?”
我聽出來了她在罵我,我訕訕地干笑兩聲,心想反正你也沒什么朋友,就讓你損兩句得了。
大概是聊得來的原因,我結賬的時候她說我可以把新專輯拿回去聽,覺得不好的可以原封不動地再拿給她,她拿到大批發商那兒退掉就行了。
“你……”我的情緒上頭,一時找不到詞來表達心情。
“不用客氣。”
【真誠的力量】
久了,她對我說:“要不我把新到的專輯都先給你聽一天,然后你幫我寫一些推薦語好不好?”
聽到這樣的要求,我本來還想佯裝矜持,可一副占了大便宜的嘴臉無情地出賣了我?!昂?!那我就拿這幾張了!”我怕她反悔,拿了專輯就走。
但我也絕對按時把自己寫的推薦語打印出來,讓她抄在音像店門口的黑板上。
她說自從我幫她寫了這些推薦語之后,店里卡帶和CD的銷售量平均每天都比原來多30%以上。我說:“你沒有騙我吧?”她說:“我沒騙你。不過好像我騙了別人,因為每個顧客都認為我全都聽過了,哈哈。謝謝你?!?/p>
剛開始我覺得很好玩,后來覺得其實你是不是專業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認真去做了,認真去表達了?!坝袝r候,真誠和相信的力量比一切專業的力量更強大。”大約10年后,公司的副總裁在電影《人再■途之泰■》創造了歷史性電影票房之后和全公司的員工分享時說道。
【沒有告別的分別】
大三我開始忙于實習,去音像店的機會少了。夏天的某個晚上,我把幾張專輯還給她的時候,她突然說:“我要回去結婚了。”我整個人僵在CD貨架那兒,右手懸在空中,半天沒動。我硬著頭皮裝作若無其事地開玩笑:“你不是說嫁不出去嗎,怎么現在又要嫁人了?難不成對方是個瞎子?”
她哈哈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她的眼淚刷地就涌了出來,她說:“就是一個瞎子。”
我愣在那里,很久很久,腦子里只重復著一個念頭,就是想把自己一個耳光抽死。我甚至不敢抬起頭看她,走出音像店的時候臉仍在發燙。我不知道當晚我是如何回到宿舍的,一想起她笑著笑著哭出來的那句話,我就能看見一個自以為幽默聰明而又面目可憎的自己。
一連幾天,我不敢再去音像店。我想道歉,想祝福,想告別,也想隨便說點什么,哪怕問問她的名字也好。終于鼓起勇氣去了,音像店里的人卻換成了一個中年大叔。
他看我站在門口,不停地朝里面張望,便問我是不是找之前的那個姑娘。我點點頭,他說她已經走了。接著他問:“你是那個幫我們寫唱片推薦語的男孩吧?”我繼續點頭。他從柜臺里拿出一封信,說是那個女孩托他交給我的。
我把信放進書包,鞠躬道謝,然后鉆進那條被外界戲稱為“墮落街”的商業街中。天色一暗,人數一多,聲音一雜,把自己扔進去,就很難被人辨認出來了。我臉上有淚,低頭行走,一邊走一邊想,本以為最后的告別多少會溫馨一些,誰知道她哭著說自己要嫁給一個瞎子是我聽她說的最后的一句話。
我把事情處理完,放上音樂,靠在床頭借著臺燈的光開始讀信。
第一次看到她寫的字,和她的人一樣,第一眼、第二眼和最后一眼都算不上好看。
她寫道:“和你認識快3年了,你是我在長沙唯一的朋友。我曾經以為在音像店打工就像讀書那樣,和同桌在一起,能永遠讀下去。我并沒有要嫁給一個瞎子,但我知道如果再待在音像店里,我就會像一個瞎子般生活一輩子。
“謝謝你幫我推薦的近100張唱片,那些歌單我都記下來了,我會在未來的日子里反復播放,去體會你的心情。也許我會讀書,也許我會繼續打工,但是無論如何,我保證,我會一直去聽音樂,就像你說的那樣:‘聽音樂的人總是積極的,能保持清醒,也能看到別人。
“謝謝你。請你繼續支持我們店的生意,我跟老板說過了,他會繼續給你優惠的。”
看到這兒,我哭著哭著就笑了。
后來,我畢業了,如愿進入了電視臺工作,再后來我又開始了“北漂”生活。每次回湖南母校,我都會去商業街街口的音像店轉一轉,遇見老板聊兩句,遇見新的專輯就買兩張。
借秋微《莫失莫忘》當中的一句話:“世間最大的遺憾是我們能好好地開始,卻沒能好好地告別?!?/p>
如果再給我一個機會的話,我會謝謝她,讓我在貧瘠的日子里能聽到那么多的歌曲,從而變得飽滿。有些人,活在我們的生命中或許只是一段插曲,卻經受得住主題曲的萬般流轉。
生命常有缺憾,幸好音樂能續久續長。
成長常有遺憾,幸好文字能溫情溫傷。
編輯 / 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