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虹

6月7日,是全國高考日。
這天,在秦嶺余脈山峁之間的橋河村,我們恰巧采訪到一個與高考有關的故事:1999年,全國大學擴招,成千上萬的青年學子擠進了大學校門。西坡的才女李金萍卻因二分之差落榜,心高氣傲的她氣瘋了,從此流浪山野,餓了七天的她在山野里看見一個小伙子,就一直跟著他。不離不棄跟著,跟到他家里。小伙是漢濱區關廟鎮橋河村八組的村民,28歲,住在一片樺櫟樹林深處的半間破房子里,家徒四壁,極度貧困。有點弱智的他,卻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大名喚作李俊貴,小名喚作富貴兒。
也許,這符合李金萍夢中的童話小屋。她不走了,和小伙子睡在一張床上,成了夫妻。李俊貴把這個撿來的媳婦當作寶貝,他不嫌她瘋魔,不嫌她骯臟,他把她領到河里洗澡,背著她翻山越嶺,搭摩托坐汽車去六十里開外的五里鎮瘋人院為她看病,為她做飯,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呵呵地樂著逗她高興。一年后,她竟為他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兒。
李俊貴有八個兄弟姐妹,大哥早早地離了人間,姐姐們出嫁,剩下的四個兄弟有三個是弱智。三間半破瓦房,母親住一間,已婚的哥哥住一間,另兩個弱智的哥哥共住一間,分給他的是一坡水的半間,所謂一坡水,就是搭在房外只有半邊房蓋。陜南的房子都是一個屋脊兩邊房蓋,半邊房蓋的屋子平日里還好,遇到天氣變化就遮不住風也擋不住雨了。他們的全部家產是一張柴木床,一個蜂窩煤爐子,一口鐵鍋,一個熏得烏黑的小鋼精鍋,兩把木椅,一個吃飯的小桌,還有一口裝糧食的缸。女兒的哭聲是屋子里最響亮的聲音。
就在這屋檐下,日子一天天過去,女兒一天天長大。
2010年7月18日,是陜南山地人黑色的日子,也是李俊貴全家黑色的日子。連續幾天大暴雨,下得天昏地暗,李金萍的瘋病更重了,一不留神,她就跑了出去。李俊貴和十歲的女兒在山野里急急地奔走呼喚,就在那時,他們的房子倒了。
李俊貴回眸之間呆掉了。
難道是老天在眷顧這可憐的一家?
總之,李俊貴一家躲過一劫。可他們成了三無戶——無房、無錢、無糧!
就在他們茫然無措的時候,包村的鎮干部和村干部趕來了。政府為他們送來了口糧和生活費,將他們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住下。緊接著,17000元建房補助費也下來了。
災民安置點選址在一道地質堅硬的山梁上,國土局、建設局的干部們走馬燈一樣地來到這里,勘查地質,審批方案,災后重建工作迅速拉開序幕。但是,李俊貴卻有一個難題。按他目前的情況,補助款只夠打地基。村干部們商量來商量去,只有向上級反映和群眾幫扶兩條路。很快,上邊追加一萬元補助款,他的姐姐也拿出一萬元資助,村民們自發來幫忙,有人借給他錢買瓦,有人借給他錢買磚,村文書李忠銀帶著他到高新區買建材。兩層小樓在公路邊上迅速建起。
他們搬進了新屋,樓房撐起了平安的日子。
橋河村并不遙遠,屬秦嶺余脈地段,出安康城后沿漢江走不遠進入山區,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但一路山道彎彎,水泥公路不斷呈現90°角,讓人在提心吊膽中感覺到一種廣袤的荒涼,雖然農歷四月的山花開滿原野,荊條的紫色花美艷動人,依然掩不住那廣袤的荒涼感。
我們的車子在李俊貴的門前停下。李俊貴站在結實的屋宇里,一臉的滿足。他穿一件灰色T恤和迷彩褲,看起來很壯實。他的身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瘋媳婦躺在床上,手里拿本書,見來人只笑不語。我不由想起“西坡才女”的傳說。當年,這心高氣傲的女子,是如何將自己逼瘋,又怎樣在荒山野嶺里遇到了好心的李俊貴?
對話是這樣開始的:
你現在感覺生活好嗎?
好著哩!這么寬敞的房子,做夢都想不到住這么好的房子。就是媳婦的病讓我犯愁。她時刻要人照顧。女兒上學,我得看著她。女兒放學回來看著她,我才能下地干活。女兒時刻嚷嚷著不念書了,要出去給人家洗盤子掙錢給她媽看病。
女兒很懂事嗎?
很懂事。
看病要很多錢嗎?
不多。她有合作醫療,還有殘疾人證。
家里靠什么收入?
種點麥,種點包谷,栽點藕。去年野豬糟蹋了莊稼,收成很少。幸虧我姐姐常幫我。
你姐姐是干什么的?她多大年紀?
姐姐50多歲了。喂30多頭豬,一年有一萬元收入。我蓋房時,姐姐給我一萬元。
還有其他收入么?
政府有低保。
陪同采訪的鎮黨委單副書記告訴我們,今年低保將增加到每人每月115元,也就是說,李俊貴全家每月可領345元錢。生活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山下的學校敲響放學的鐘聲,李俊貴的女兒飛跑回來。
這是一個多么漂亮的女孩子啊——鴨蛋臉,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額前的劉海兒有點自來卷,馬尾辮甩來甩去,關鍵是那一臉的單純靦腆——那是我們久違了的,只有山里的女孩子才有的清純,如山花一般,帶著風的味道和青草的味道。
女兒就像神燈,一進門就使瘋魔的媽媽清醒了。她從床上一蹦下來,來到堂屋摟住女兒。媽媽目光炯炯,神態風情萬種。所有在場的人都非常驚訝。
李俊貴竟也像突然注入了神藥,木訥不見了,竟有些靈光。女兒在他倆中間依偎,一家人幸福滿滿。我們趕緊搶下這鏡頭。
我們跟他的女兒交談:
小學畢業后想去哪里上中學呀?
想去江北中學,我姑姑在那里。
姑姑好嗎?
姑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長大后想干什么?
當小學老師。
想去哪里當小學老師?
就在村里的小學。我要照顧爸媽。女兒說著,緊緊地抱住了媽媽的臂膀。
李俊貴說,我們女兒最孝順了。她頭發好,她都賣過好幾次頭發了,賣下的錢都給她媽看病。
這就是命運與人的友情!
其實,家徒四壁有什么要緊!
荒山野嶺有什么要緊!
幸福是各種各樣的。
作為一個女人,尤其是腦神經出了問題的女人,有一個憨厚的丈夫陪伴,有一個孝順的女兒守護,應該是最大的幸福吧?
我在想,如果當年李金萍高考順利,現在她會在什么地方?西安、上海、廣州、深圳,還是北京?她是和撿垃圾的群體一起擠在西安的城中村里討生活,還是擠過北京的地鐵,在垃圾滿地的史各莊村口,慢慢地排著長隊走向蟻族的巢穴?她可能精彩,但她的心里肯定傷痕累累。那樣的人生會比現在更好嗎?
我望向門外。門外,咫尺之遙,繁茂的野梅子在風中搖曳,那由一串串珍珠般的果粒繡成的圓圓的果實,未成熟的是金黃色,成熟了的就像黑葡萄,成熟的果子甜中帶酸,那一點點的酸,帶著野氣的新鮮,吃一個猶如吸進了一股涼悠悠的山風。剛剛,我們就站在那帶刺的藤蔓前,盡情地分享了李金萍的山野生活。
如蓬一般茂盛的荊條開著紫色的花朵,空氣里彌漫著帶一點藥味兒的濃烈的清香。這無染的幽香應該是能夠治好所有的心理疾病的吧?金萍啊,你會好起來的吧?你一定會好起來,將來你會知道,擠進大學之門,不一定是最好的人生選擇。
我們去看了李俊貴倒塌的老屋。老屋坐落在半坡上,非常破敗,他們搬走不過兩年多,這里就像荒蕪了一個世紀,殘垣頹壁,野草叢生,據說常有野豬出沒。比起過去的老屋,說李俊貴現在過著富貴平安的日子一點也不夸張。
我們跟著一個背孩子的老婆婆沿山間小路往深處走,這才發現,山里人家是鑲嵌在山林里的,站在外邊根本看不見,深入進去,或者縷縷炊煙升起,才能判斷哪里有人家。如果沒有災難,他們是生活在大自然臂彎里的寵兒——茂林修竹,果樹依依,小路就像藤蔓,牽著一家一戶的人家。只可惜這看似結實的坡地都是頁巖結構,非常脆弱,遇暴雨山洪,就會發生滑坡。更有甚者,暴雨沖走泥土,地里剩下的就只有滑僵石,莊稼無法生長。
我們站在山梁上,放眼望去,只見一串串峁疙瘩。村支書李德恩說,我們這地方條件差,不能辦企業,只能種地、養豬、喂雞,放牧牛羊,主要的經濟收入靠外出務工。村子里的壯勞力幾乎全部出去了,守著村子的就是老弱病殘。
他說得沒錯,即便在集中安置點,公路兩旁的人家大都門戶緊閉,偶有門開著,也只見老人和孩子。但生活在這里的人還是無限地熱愛著他們的土地。我們看見,搬來安置點居住的人家,都在家門前種了美麗的月季,那是一些我們沒有見過的花卉,花瓣亮黃色如絲絹般有質感,外沿洇出淡紫色的花暈,于山風里擺動,妙不可言。孩子們是生龍活虎的,有個叫牛娃的七八歲孩童,見我們一點也不怕生,他問我們拍的電影他在電視上能不能看見?還問我們去過北京沒有?建在山谷里的學校是整齊的四合院,一桿紅旗迎風飄揚。據村支書說,過去這里有二百多個學生上學,現在只有一百多人,很多孩子跟著父母去了外地。
我想象著,八年,或者十年以后,李俊貴的女兒會在這里教書吧?那時候,她應該是一個美麗的大姑娘。那時候,她的青春會將整個山谷點亮。
夏走王家河
八月里最酷熱的一天,文友棠華說要帶學生去漢陰澗池鎮王家河搞地方戲調查,邀我同去。這事他說過幾次,但都沒有引起我的重視。這些年搞非遺保護,說得泛濫,已沒什么新意。但棠華誠懇,他說,天這樣熱,待在家里反正也干不了什么事,不如到鄉村去轉轉,說不定會有什么發現呢。
王家河在秦嶺余脈的皺褶里,不算遠,但要去也不大容易。我們先乘大巴,再轉面的,在山間奔波了很長時間。八月是豐饒的季節,山間到處是果實——核桃、柿子、青棗、拐棗、石榴,它們仿佛要碰到車窗的玻璃,引得我們一哇聲的驚詫,恨不得立即下車,去摘取這些果子。這片地域植被豐茂,一步一景,果真是走出家門就有收獲。棠華說,等到見了老藝人彭祿運,你的感嘆會更多。
彭祿運的家坐落在半山腰上,面對一彎水田,背靠高高山巔,遠看如霧里仙家,正是那種我內心向往的景致。回想一路見到的所謂避災扶貧移民新村,實在不敢盲目謬夸,很難想象,山里面如果沒有了山里人家,那該多么荒涼!通往彭家的是一條曲折蜿蜒的毛路,高坡阻隔,到得門前,有點柳暗花明的感覺——院邊滿坡茂林修竹,粉豆花和紫金花開得燦爛,百年老枇杷樹如巨人般挺立,木瓜的果實累累垂掛,溝里水稻綠浪翻滾;牛羊在坡上悠閑吃草。這是典型的山里人家,灰瓦白墻,泥巴地,墻上掛著古老的算盤、剪刀、玉米種子和各種各樣的日用品,使人感覺時光一下子倒流了半個世紀,只有電視新聞里播講的內容勾連著現代意識。然而,這種勾連多少有點兒滑稽和不真實。
彭祿運好身板,74歲,卻仍然精壯英武。大個頭,方正臉,硬刷刷的絡腮胡,滿口整齊的牙齒,非常開朗,一開口聲音傳出好遠。這是終生勤勞的人才有的壯實和爽朗,著實讓人感嘆。學生劉帆和王思涵拿出一沓打印的材料,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此前已來過這里,并根據老人的回憶整理出了二棚子劇本《掉白扇》,這次的工作,是要逐字逐句校正。
幾乎沒有寒暄就進入了工作。廊檐坎上擺開一張木桌,三人圍坐。戴著花鏡的老人從塑料袋里取出發黃的幾個軟皮和塑料皮的筆記本,翻開一本細細誦讀。他婉轉的語音很像兩湖口音,甚至一些方言都和湖北話相同,比如把吃飯叫作掐飯,把沒有叫作冇有等等。因我的父親是湖北紅安人,我對這種方言非常敏感。一問果然是湖南寧鄉移民,而且,年代不甚久遠。我因而對他多了一份親切。他使我想起我的父親和那遙遠的故鄉。
他們工作時,我在一旁邊聽邊翻看老人的筆記。老人只有四年級文化水平,但字跡工整,語句通順,很容易看懂。幾個本子記得都是戲文——《蘭橋會》《雙龍會》《掉白扇》等等。《蘭橋會》是花鼓子戲,講一對男女青年在蘭橋相遇一見鐘情,最后終成眷屬。《掉白扇》卻極盡曲折,共有22場,講書生正銀會因家貧,在街上賣畫為生,本來過著平靜安寧的日子。可是,一天,比他年幼的書生幾安聽說京城會考,前來邀他進京博取功名,并愿意資助盤費和安家的費用。兩人一拍即合,告別家人,登上旅程。誰想半路遇到女匪潘巧云。那潘巧云本是官家女子,只因父親在朝遭奸佞陷害,無奈躲進深山占山為王。潘巧云看中幾安貌美英俊,欲擄他上山做夫婿。正銀會托人捎信,幾安的妻子張氏立即帶著銀兩趕來營救,一路風塵,遇一佛堂,趕緊進去求神拜佛。誰知和尚見美貌的張氏頓起邪念,搶了銀兩,還欲猥褻,張氏奮力反抗,被和尚所殺。有人報官,官家人來時和尚早已跑掉。此時手拿白扇的正銀會也正好來到這里,見張氏被殺大驚失色,惶急間拔腿就跑,掉了白扇。官家人抓住他,說是他殺了人。他說不是他殺的,現場卻有他的白扇。他百口莫辯,被抓入監。家里妻子李氏聽說丈夫遭遇不測,想去營救,無奈家貧如洗,求告無門,竟狠心賣兒救夫。幾經曲折,救出丈夫,也救出幾安。戲里唱詞委婉,傳達的友情和夫妻之情都感天動地。據說這本戲在王家河地域代代流傳,很多人都能唱出戲里的經典段落,比如張氏痛斥和尚,李氏賣兒救夫等,但像彭祿運這樣能整本唱出的人幾乎沒有。加上近30年,青年人都外出打工,老一代戲迷們大多去世,彭祿運老人就成了唯一的傳人,如不及時傳承,這傳唱了幾輩子的二棚子戲真的就要斷代了。
至此,我認識到了這項工作的意義,也對棠華他們的工作肅然起敬。
為了不干擾他們的工作,我和棠華去看彭祿運的老伴兒做飯。這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大媽。十幾年前,因遭蛇咬而使一只眼睛失明。山里蛇多,我們剛剛在院邊路上還看到一條。據說房子周圍,甚至屋里都會有它們出沒。我們因此而東張西望,面露懼色。大媽說,其實,也不用太害怕,蛇通人性,你不招惹它,它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說自己遭蛇咬是晚上走路看不見而踩到了它。
無論怎么說,這總是恐怖的。生活在山里的人們,竟能如此平靜地和它們共處,實在可敬可佩。
我們和大媽一起來到后門外,立即被蔬菜的豐茂驚住了——辣椒和豇豆像雨絲一般稠密地掛在藤蔓上,嫩黃的金瓜、翠綠的絲瓜、苦瓜、黃瓜、茄子滿架垂掛;韭菜和白菜放射著寶石般的光澤。我數了數,金瓜有18個,苦瓜和絲瓜是數不清的,茄子和豇豆更是繁多。這多像一個寶庫,仿佛叫了一聲“芝麻開門”而突然呈現在面前,讓人驚喜不已。
大媽說,我們這里土地好,一坨泥巴一碗飯。
真妙,泥巴和飯碗的聯系。
土地,哦,親愛的養育我們的土地,是多么地偉大!
我垂下頭顱,對土地的恩賜頂禮膜拜。
大媽說:“你們愛吃啥,就去摘吧!”
沒有什么比采摘果實的幸福更巨大——那甜蜜的喜悅、那驚詫、那滿足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
采摘了蔬菜,我蹲下來和大媽一起收拾四季豆,抽掉它的筋,折成小節。大媽自然和我們拉話。說他們有八個兒女,如今都已成家,兒孫滿堂,其中走得最遠的女兒在浙江溫州,也最孝順,而這個女兒是抱養的。大媽回憶說,這個女兒兩歲失去父母,來他們家時走路還不穩。那時,他的老伴兒是生產隊長,也是人們的主心骨,無依無靠的人都來他們家吃住。大媽說,那時好熱鬧,滿屋子都是說笑聲。鄉鄰們在這里敲鑼打鼓唱戲,半夜半夜地鬧。
我說,那些困難的年代,也熱鬧嗎?
大媽說,人多總是熱鬧的。
我們走去看那些空空的老屋,如今雖然打掃得干干凈凈,卻空得寥落。當年那些可愛的孩子們在家時,是什么樣的情景呢?六個活蹦亂跳的女兒,兩個虎彪彪的兒子,還有那些親愛的鄉鄰。如今山里的寥落,主要是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沒有了青壯年和光鮮的女人,再富有詩意的地方都會荒涼。
我問道:“現在推行城鎮化,到處都建有扶貧生態移民新村,你們為什么沒搬去住?”
大媽搖頭說:“不能去。住到那地方沒田沒地沒事干,那會把人急瘋的。我們這輩子,手腳都沒閑過。”
這是多么嚴峻的課題!城鎮化的移民新村可以解決外部環境,卻解決不了人的深層問題,比如精神的憑依,比如家園感等等。
說話間來了一個人物——老人英俊的侄孫彭先偉,35歲,一副成功人士的神氣模樣。一問果然是在深圳東莞一帶做事的。15歲跟著哥哥出去,在深圳有名的廣宇做事。我知道那是富士康控股的企業,實力雄厚。問他在那里做什么?他說先做技術,很快就到管理層做技術管理工作。后來又自己干,開公司,辦工廠,搞貿易,總之瞎折騰。這當然是謙虛的說辭,一個山村少年,初中都沒念完,卻娶了家在武漢市的本科大學生,且有了一個九歲的女兒。那人生的成功是寫在臉上和神氣里的。
先偉還給我們講了他的哥哥、哥哥的小舅子以及跟他們一起出去創業的青年,如今在深圳,他們都是有房有車的成功人士。哥哥的小舅子資產幾千萬,娶了廣西的富家女,還在桂林、廣州等大城市置了房產。
先偉和他哥哥的小舅子都娶了外地姑娘。這使我想起市中心醫院的王云堂院長曾經說過的一個話題。他說,打工潮給山村帶來的最大好處是人口質量的改變。他說,他家鄉外出打工的青年們大都帶回了外地媳婦或外地女婿,結果是生下的后代都很聰明。而在過去,秦巴山地弱智的孩子所占比例很大。這種潛在的巨變人們是不是注意到了?這也算改革開放帶來的好處之一吧。
令我們不解的是,在外邊的精彩世界里闖蕩多年的他們,個個都在家鄉小鎮蓋了樓房。問他為何還眷戀家鄉?他說,廣州深圳再好,那不是我們的,人總要落葉歸根。他打算過幾年就回鄉,種植柑橘,投資養殖業,還打算開發旅游項目。
先偉和他的奶奶很親。一邊說話,一邊幫奶奶做事。他還帶來消息說,堂妹馬上要來。堂妹是奶奶的親孫女。一聽孫女兒要來,奶奶滿臉放霞。我們就走去看,見山道上一把粉紅傘搖曳,伴有高跟鞋的響聲,就知道是一位妙齡女子。但來者還是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太時尚了!黑紅相間的卡腰連衣裙,上邊鏤空著,下邊綴有漂亮的花朵,指頭細的高跟鞋足有五寸。我們簡直不敢相信,穿著這樣的涼鞋竟能走過門前那一段坑洼不平的石子小路。然而,奇跡就是這樣發生著,猶如他們的人生。大媽的孫女兒當然也是在外闖蕩的成功者。她們一家,除了父親守在山里,其余全在浙江,連50多歲的媽媽也不例外。她說她在公司里做財務,收入很好,語氣里自信滿滿。問她什么時候出去的,她說很小啦。這是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女子,問她有20歲嗎?她大笑,說我孩子都一歲啦!如意郎君是漢陰城里人,公公婆婆都很年輕,一家人寶貝著她,不讓她帶娃娃,也不讓她干家務活兒。
我和棠華感嘆,這就是打工者的瀟灑。他們文化程度不高,出山時一無所有,所以也沒有顧慮,反正就是憑一身勇氣和智慧闖天下,結果卻贏得了成功。想到如今大學生就業難,簡直是悖論。
兩個在外闖蕩的成功青年,并沒有生疏了農家的生活。他們一齊在廚房里幫助奶奶炒菜做飯,和奶奶有說有笑。那情景令人艷羨。
一連工作了幾個小時,我們勸彭祿運老人歇一歇。我提出讓他唱一段二棚子戲。他試了試,覺著沒有伴奏干巴巴的不好聽,就打電話給他的侄女婿。他的侄女婿周維玉是二胡高手,上過央視“家在遠方”第75期節目。我們擔心名人不好請,老人卻自信得很。原來,王家河有個業余劇團,老人是團長,侄女婿是團員,團長召喚他當然會來的。果然,一會兒,山道上響起摩托的轟鳴,來人斜背著二胡,旋風般地進來。周維玉五十開外,很清爽,在外打工多年,屬見多識廣的主兒。見他的二胡用精致的鎖子鎖著,我們就從他的二胡說起。他說,愛著什么就寶貝著什么。說著打開鎖,讓我們見識他的寶貝。他說,這把二胡不算好,是縣里支持非遺保護給他配發的。好的二胡要幾千元,他暫時置不起。
他講道,二棚子就是指二胡,民間也叫大筒子,意思是舞臺和樂器都簡單,兩個人也能演,大場面也能演,和東北的二人轉有些相似。說著試了試弦子,彭祿運老人那邊吊好了嗓子,他們演唱了《蘭橋會》。
陜南的民間音樂都很歡快,這與陜南滋潤的土地、滋潤的生活有關,也與陜南人豁達樂觀的生活態度有關。這里沒有陜北高原的蒼涼,也就沒有陜北民歌的大氣深邃。但它輕靈的旋律、優美的故事也有動人之處,即便由74歲的老人演唱出來,也還是非常好聽。那沙啞的嗓音,帶著生命的旅痕,帶著歲月的滄桑,別有一種打動人心的力量。
他們唱完,我們齊聲贊道:“太好聽了!”
這由衷的贊美使他們不禁想起王家河唱戲的黃金時代。王家河業余劇團成立于1954年,那時候的團長是何有剛。何有剛是個傳奇人物。他早年學戲,生旦凈末丑,樣樣唱得出色,曾跟著戲班子從縣城漢陰唱到石泉、漢中、四川,名揚秦巴山地,他有個響亮的藝名何玉慶,因為唱得好,四川的富家女跟他私奔來到王家河。他原本打算跟那癡情女在王家河安心過日子,卻始終無法忘掉唱戲。有一年,王家河來了戲班子,他忍不住就跟著戲班子走了,一走就是幾年,待他回來,女人已跟了別人。那時剛剛解放,也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喜悅,也許是新生活的安慰,也許是自己內心的愧疚,他什么也沒說,在王家河定居下來,繼續熱熱鬧鬧唱他的戲,并且組建了王家河業余劇團。那時候,整個王家河的人都在唱戲。年輕的彭祿運就是一個鐵桿戲迷。他回憶說,本來有很多路子可走,父親讓他讀書,或者跟著鐵匠師傅學門手藝,但他都沒興趣,一門心思喜歡唱戲,沒明沒夜跟著何玉慶學唱,翻山越嶺去看戲班子演出。家人尊重他的選擇,由他去。何師傅嚴格啊,翻筋斗踢腿,要他們跟正經劇團一樣練功。幾年下來,他練就一身好功夫,深得師傅喜愛。那年頭,整個王家河,到處回蕩著他唱戲的聲音。彭祿運膀闊腰圓,嗓音洪亮,一曲既出,四山震蕩!他犁地唱,耙田唱,插秧唱,種豆唱,放牧牛羊時站在高高的山巔上也唱。唱得山歡水笑人滋潤。可是好景不長,反右一開始,劇團就解散了。接著是“文化大革命”,唱戲的事更是不敢提起。直到1982年,業余劇團才又恢復。也許是禁錮得太久了,秦巴山地人和全國人民一樣,用前所未有的熱情迎接文藝的春天。一時間到處邀請他們演出。他們的業余劇團跑遍全市各個鄉鎮和村莊。黑龍洞,天柱山,雙乳鎮,龍頭廟,青巖寺,鯉魚山,教主廟,觀音堂,旗八廟等等,還有農家的紅白喜事,都爭相邀請他們。紅紅火火唱了五六年,何玉慶跑不動了,但邀請方往往點名要聽他唱戲。彭祿運一幫青年就用滑竿抬著他趕場子,最遠的走過六七十里路,翻越重重大山。
老人的生動講述將我們帶回到那火熱的年代——我仿佛看見那蜿蜒山道上奔走的一幫戲迷,他們吶喊著,喧嘩著,懷著虔敬和火一樣的熱情,用滑竿抬著自己的師傅,舉著火把,敲著鑼鼓,翻山越嶺去趕場子。我仿佛聽見,他們激越的歌唱穿越歷史震蕩著大山的耳鼓。
那美麗單純的永不再來的上世紀80年代啊!
我問道,“文化大革命”,何玉慶沒有挨批判么?
彭祿運說沒有。王家河人厚道,即使“文化大革命”搞得最厲害的時候,村里人也都護著他們喜愛的師傅。
那么,晚年的他過得好么?
彭祿運說何玉慶晚年過得很好。因為他當生產隊長,各方面對他很照顧。
除了何玉慶,他們還說到另外幾個唱戲師傅的名字:龍中相、龍中樹……整個王家河,就是一個戲窩窩,要把他們的故事講完,得幾天幾夜。
美哉王家河,因為二棚子戲,維系了中華民族傳統的美德。可見高臺教化的作用還是很大的。
如今,74歲的彭祿運依然擔任業余劇團團長,依然帶著他的業余劇團到處演出。看得出,他也是德高望重的。他的孫子孫女一直在夸贊他,周維玉對他也是敬重有加。據說,他還擔任著清風寺的住持。每逢初一十五,就拿著自家的糧食和蔬菜去照顧寺里的諸種事務。孩子們勸他不要那么辛苦。他說,苦其實是樂。有事干,有信仰是人生最大的福。
說話間,飯菜端上來。滿滿的一桌農家菜,沒有醬油、味精、雞精的味道,只有純粹蔬菜的清香。我們就像品茗那樣慢慢品嘗這些菜肴,心頭涌上無限的感恩——對土地、對大山、對我們衣食父母的感恩。
農耕文化的神性在于接地氣的踏實,在于人與土地和諧相處的安寧。
我突然深深地擔憂,為我們今天過快的城鎮化步伐而擔憂,為農耕文明的最終消失而難過。有位出版家在談到出版難時說,如今出版業是艱難,但人類如果沒有了文學將更加艱難。今天,在彭祿運老人的家里,我想說,失卻了農耕文化,人類將更加艱難。
夕陽西下,必須要走了。主人和客人相跟著走過門前的小路,揮手作別時,竟依依不舍。
我知道,我們留戀的是萬山叢中那古老屋宇傳達給我們的農耕文明的溫馨以及土地的暖意。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