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相豪

正是梅雨季節,雨總是沒完沒了下著。院子圍墻邊的石榴樹長得高了許多,棗樹更是矜持,結滿青棗的枝條隨風搖曳著,那叢茉莉花顯然有點令人動心,枝條上盛開許多潔白的花朵。
我邊做暑期作業,邊幫家里做些農活,開了學,我就升四年級了,無法下地干活,有些悶得慌。我開始想念鄰居家玉華姐了,要等到她從合肥放假回來,我心中才覺得那滿院的雨花多了一層深意。
玉華姐姓陶,我們叫她從不帶姓,都習慣叫她玉華姐。我們幾個小伙伴剛上學時,玉華姐就念小學六年級了。她常帶我們幾個小同學玩。夏天中午飯后她教我們用大掃帚拍蜻蜓;晚上帶我們到草叢里捉螢火蟲;在打谷場上納涼時,望著滿天星斗,給我們指出北斗星的位置,講嫦娥奔月和牛郎織女的故事,讓我們聽得入了迷。她父親在合肥一家建筑公司當小頭頭,常從合肥買些小畫書,我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總是最先看到那些小畫書。每次到玉華姐家去,她都熱情接待我,既給我拿書,又給我零食吃,讓我內心涌起無限暖意。
俗話說女大十八變。玉華姐從上初中開始逐漸變得俏麗起來。她長得一副瓜子臉,白里透紅,皮膚嫩嫩的,潤潤的,兩道彎彎細細的柳葉眉,排列得那么精巧。鼻子不高而挺,鼻尖小小的,顯得很纖秀。她的下巴生得很好看,尖而豐腴。攏在腦后松松的一條長辮子很濃、很黑、很亮。她輕盈窈窕的身姿,從容優雅的言談舉止,宛如夢幻般飄過心間,讓人如沐浴春風。三年初中玉華姐又以優異成績考入合肥一中讀高中。那時她的容貌更加靚麗了。村上人都夸她長得好看。來我家玩的同學都愛探頭看圍墻那邊玉華姐在不在。
那時村上都傳說玉華姐與縣里下放在村上蹲點的工作隊一名姓楊的隊員好上了,我開始不相信,以為有人瞎說的。我們村東頭離村100多米處有大片高粱地,地埂上壘了許多大小不等的石塊,防止水土流失。石塊下面有許多蟋蟀,我那只戰神蟋蟀,就是從那地埂石塊下捉到的。一天黃昏,我和三個小同學躡手躡腳摸到高粱地埂上,悄悄沿地埂聽蟋蟀鳴叫尋其行蹤,忽然聽到高粱地里有動靜,抬頭一看,隱約地看到那個男人緊緊摟著玉華姐,她的辮子散了,兩個人的臉偎在一起。我們立馬轉過身子往回走,發誓不許說出這個秘密,整個暑期誰都沒有再去那片高粱地。
開學前,村里人傳出玉華姐父母以影響學習為由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吹接袢A姐憂心忡忡,臉色蒼白,眼睛紅紅腫腫的,我心生憐憫之心,為她的處境和苦惱焦急,幾次想勸她,都不好意思開口。玉華姐見我總是堆著一臉笑容,拍著我的頭,問我暑期作業做完沒有,問我那只戰神蟋蟀戰績如何,提醒我茉莉花開時不要忘了多摘幾朵送她。
開學不到三個月,玉華姐突然從合肥回來了,說是請了病假。我放學回來見過玉華姐好幾次。她神情凝重,有些悶悶不樂,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不說話,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淡淡地笑一笑,便匆匆地走開了。接著,好幾天沒有見到玉華姐。村里人們說她住縣醫院了。一個同學悄悄對我說,聽他媽說玉華姐是去醫院打胎。沒幾天玉華姐便回來了,關在家里誰都不見。她父母臉上總是陰沉沉的,眉頭鎖得緊緊的。大約一周后,玉華姐悄悄回合肥上學去了。不久聽大人們說,工作隊撤回縣里,那位姓楊的隊員受到嚴厲處分,被革職了。
玉華姐連著兩個寒暑假都沒回村里。一次她母親對我說:“想你玉華姐了吧,她忙著復習功課,準備迎接高考,沒空回來。”我那時已上小學六年級,面臨小升初,學習也很緊。
記得是五月份,玉華姐帶著兩個女同學回家住了一天。臨走那天,細雨霏霏,她撐著一把花雨傘,略顯胖了些,頭發剪短了,笑容又甜了。她探過矮矮的圍墻,溫婉地對我說:“再見了,7月份升初中一定到合肥去考,能在合肥上學,我就能常去看你?!蹦钦?957年春夏之交,茉莉花枝繁葉茂,綴滿一樹潔白的花,我隨手摘了幾朵遞給她,她聞著香飄四溢的茉莉花,消失在蒙蒙的細雨中。
這一年的7月,我在玉華姐的提醒下,如意考入合肥五中,實現我深藏內心多年向往進城的夢想。玉華姐也順利考入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這個喜訊在家鄉引起不小轟動,一時傳為佳話,從而也沖淡了過去人們對她的風言風語。我發自內心為她高興,盼望能見到她。恰在此時姑媽家沒雇到放牛的,讓我幫忙頂替半個月。我從姑媽家回來得知,玉華姐回來住了一個多星期就去上海了。之后我在合肥從初中讀到高中,一直陰差陽錯沒能見到玉華姐。聽同學說,她大學畢業后在上海工作了,并成了家。
1963年11月,我接到入伍通知的那一天,正巧碰到玉華姐父親,才得知她已調到合肥四中任語文老師。時隔六年,我們終于見面了。看到她有些憔悴,臉上充滿了滄桑,我心里很疼。她說大學畢業后在上海工作了兩年,并成了家,但萬沒想到結婚不到一年,日子就無法過下去,便分了手。為改變不愉快的環境,調到合肥。
看著玉華姐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泛出慈祥與惆悵,我兒時對她的憐惜之情一下子躥上心頭,忙問她今后有何打算。她輕輕嘆了口氣,說橫豎是命,我認命,相信緣分,還是順其自然吧,我想過屬于自己的平靜生活,暫不考慮個人問題,不想再陷入不幸的婚姻之中。我勸她盡快從痛苦中解脫出來,人生總會有挫折,沒有過不去的坎,好人終有好報。
我入伍后,一直在山東的膠東半島野戰部隊工作,部隊戰備訓練任務非常繁重,調動也很頻繁,住址不斷變化,與玉華姐失去了聯系。大約過了八九年,我從在合肥工作的弟弟那里得知,玉華姐早已遠嫁澳大利亞,先生是華人,在墨爾本開了好幾家咖啡店。我為她終于有了歸宿而高興。
2013年初,在我弟弟的多方聯絡下,我與玉華姐隔斷音訊50多年,終于聯系上了。她說她那邊打國際電話費便宜,她總是主動給我打電話。去年8月她來電話說,她先生于5月份突發心臟病過世了。她和女兒女婿住在一起,在墨爾本安度晚年,讓我放心。
今年元旦,玉華姐給我寄來賀卡報平安,她在賀卡上寫著:“鄰居送我一盤華語歌曲光盤,里邊第一首歌曲就是《茉莉花》,每當那首委婉細膩動人心弦的歌聲響起,整個屋子里仿佛彌漫著濃郁的茉莉花的芳香。”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