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仕舉

犧牲兩次的戰友,是我爺爺一生最大的心結。
十年前,我奶奶一直是我們家的首長,爺爺只是奶奶的一個兵。奶奶說站,爺爺不敢坐。爺爺嗜酒如命,可奶奶音調一高,爺爺立馬放下手中杯,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像犯了錯的士兵向首長認錯。
這也難怪,奶奶有理由享受首長待遇。想當初,奶奶嫁給家境貧寒的爺爺,與爺爺同甘共苦,后來又給爺爺生了七個兒女,五男二女,幾乎一個班的兵力。
可現在變了,奶奶的無知導致她從首長降級為士兵。爺爺則升任首長,一家的事由他說了算,想喝酒就喝酒,想罵娘就罵娘。
這也不能怪爺爺,一提起奶奶的無知,他不得不借酒消愁,不得不罵娘泄憤。若時光能倒回,能阻止奶奶的無知,爺爺心甘情愿當奶奶的一個兵。
奶奶的無知,是她焚燒了爺爺戰友的照片。
爺爺當兵時,照相對普通百姓來說還很奢侈。當兵入伍后,爺爺在穿上軍裝那天照過一次,是團里的宣傳干事特意來連隊幫大伙逐個照的,還免費沖洗好,讓戰士們寄回家告訴家人部隊里的生活,這也是我們軍隊的一個優良傳統。
爺爺在軍營,能吃苦,很勤奮,為人質樸,得到戰友們的認可,但他不識字,接受新事物慢半拍。連長在安排戰士結對子時,特意把爺爺和一名城里來的戰士小馬安排在一起。結對子,兩個人互幫互學,相互促進,有點類似現在的“三互”活動。
小馬是工人家庭出身,生長在城市,入伍前讀過初中,年齡比爺爺小三歲,因為從小生長在優越的家庭環境,吃苦能力差些,軍事素質弱些。看來連長把爺爺和小馬結為對子,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樣他們就可以優勢互補。
經過相處,爺爺發現小馬心地善良,見多識廣,是個大秀才。小馬也被爺爺憨厚耿直的性格打動,佩服爺爺過硬的軍事素質和過人的吃苦能力。他們在一起,相互學習,彼此促進。
一年半后,爺爺他們的部隊要開拔,奔赴迪慶藏區清剿匪患。小馬約爺爺去照相,爺爺舍不得,照一張可得花去一個月的津貼呢!可推托不過小馬的再三邀請,爺爺只好去了,和小馬合影了一張。爺爺要掏錢付照相費,小馬很善解人意,說什么也不讓爺爺出錢。
那時候照片無法現取,得等上十天半個月才沖洗好。相片還來不及沖洗出來,爺爺他們已接到命令開赴剿匪戰場了。
土匪熟悉地形地貌,利用迪慶險惡的地勢經常小股襲擊部隊,部隊時刻處于戰斗中。爺爺他們先后打了碧塔海、浪都、泥六巖洞、東灣4次規模較大的戰斗,連隊犧牲了9位戰友,爺爺和小馬都幸運活了下來。可在攻打大拉馬寺時,爺爺和小馬都沒有那么幸運了。由于土匪人數眾多,又占據大拉馬寺險要地形,以寺廟堅固的墻壁為掩體,部隊傷亡很大。沖鋒時,一個手榴彈朝爺爺方向丟來,當時槍炮聲一片,又在夜間作戰,爺爺根本沒有反應,是小馬眼疾手快,推了爺爺一把,手榴彈在不遠處炸了個坑,爺爺和小馬只是被彈片劃了幾處,小馬救了爺爺一命!他們都只是輕傷,不礙事,繼續沖鋒。越接近寺廟,土匪火力越猛,一顆流彈擊中了和爺爺并排沖鋒的小馬,子彈擊穿了小馬的胸部,小馬當場犧牲。爺爺懷抱著犧牲了的小馬,欲哭無淚。憋著一股怒火,狠狠地還擊,直到戰斗結束。
爺爺懷著失去戰友的悲痛,繼續隨部隊剿匪,直至匪患清除,部隊歸建。部隊回到駐地不久,有一天通訊員送來了爺爺和小馬一年多前照的相片。原來照相館老板不見爺爺他們去取照片,就把相片送到了部隊營區,說明情況,請哨兵查找清楚轉交。爺爺拿到照片,心底的悲痛再次噴發出來,大哭了一場。他想,這照片也許是小馬特意留給他的,也許,這是上天的安排。
爺爺精心珍藏好照片,仿佛小馬沒有犧牲,時刻和他在一起。
爺爺退伍回家后,小馬的照片是他帶回來的最大財富。
那時候,在我們偏遠的彝族山寨,玻璃還很稀罕,爺爺走了幾十里山路,又走了幾十里公路,從縣城買了一塊玻璃,用了最好的木料請人作了一個相框,把他和小馬的合影安放好,掛在堂屋。
寨子里男女老少都來我們家看過爺爺和小馬的照片。這張照片見證著爺爺作為軍人浴血奮戰的輝煌。可對爺爺來說,他并不是為了炫耀,而是要寄托他對戰友的一份哀思,他想時刻和小馬在一起,生死不離。爺爺無法向別人講述他和小馬的戰友情誼,那是一段他不愿提起,但又時刻想告訴人的回憶。提起,心痛;不提,心更痛,那是爺爺心里最柔軟的地方、最大的心結。
奶奶也知道這些照片對爺爺的重要。她是一時糊涂啊,一時糊涂讓她焚燒了照片。每當一提起這事,爺爺咬牙切齒,痛心疾首,破口大罵。奶奶后悔啊!
十年前的春夏更替時節,奶奶晚上時常做噩夢,白天經常心慌。爺爺領著奶奶看了醫生吃藥打針,不見效果。奶奶心急亂投醫,去鄰村找一個巫婆求神庇佑。巫婆說奶奶是被冤魂纏上了。奶奶嚇壞了,不知道哪里撞上什么冤魂。巫婆讓奶奶細細想想,看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冤魂遺留下的東西。奶奶想來想去,實在是想不出來。巫婆急了,說只要是非正常死亡的人用過的,都算冤魂留下的東西。這下奶奶想起來了——爺爺掛在堂屋的照片!和巫婆一說,巫婆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如釋重負,斬釘截鐵地說就是那照片了!打仗犧牲的人,不是冤魂是什么,回去燒了就沒事了。奶奶覺得巫婆說得有道理,否則吃了藥打了針怎么不見好呢?
奶奶知道那照片的重要,可她想,再重要也比不得她的身體重要吧,何況爺爺哪里敢不聽她的。
奶奶回到家,家里沒有人,爺爺去地里干活了。奶奶想,正好,乘爺爺沒在家先把照片燒了,免得和爺爺商量不同意。照片燒成一縷青煙,化為灰燼,奶奶心情輕松了,病仿佛好了。
晚上爺爺回家,剛進門奶奶告訴他找到病因了,是那些有冤魂的照片,所以把照片燒了。爺爺不信,也不敢信,趕緊去堂屋一看,相框空了,空蕩蕩地掛在那里。
爺爺臉黑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飛奔到奶奶面前,啪啪,兩記重重的耳光,讓奶奶兩眼一片金光,幾乎暈了過去。要不是家人拉著爺爺,他不知道還要出多重的手。爺爺吼道,你怎么不把我也燒了!要是老子有槍,我一槍斃了你!
爺爺像一頭猛虎,把奶奶嚇壞了。奶奶從來沒有見過爺爺這樣兇狠。奶奶除了哭,只有哭。
爺爺氣沖沖地找鄰村的巫婆算賬,巫婆戰戰兢兢地說,是我奶奶自己說家里有打仗犧牲的人的照片,被冤魂纏身,她什么也不知道。爺爺沒法揍巫婆,把氣發在巫婆裝神弄鬼的香案上,他把香案砸個稀巴爛,方才憤憤離開。
爺爺當時下手太重了,奶奶的臉個把月都還青一塊紫一塊。爺爺對奶奶的怨恨更重,幾乎半年沒有和奶奶說話。
奶奶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爺爺,晚上做噩夢白天心慌的病也顧不上了。從此,爺爺成為奶奶的首長。
每次爺爺喝醉,總會說他對不起犧牲的戰友,讓他犧牲了兩次。
退伍后的幾十年,這照片,成了爺爺的寄托,成了他內心的另外一個世界。現在,奶奶把照片焚燒了,讓爺爺再受一次失去戰友的悲痛。在一定程度上,奶奶成了“敵人”、“殺死”爺爺戰友的“敵人”,怪不得爺爺下手那么重,還想一槍斃了奶奶。
多年后,我也參軍入伍,成為了一名軍人,也有了戰友。探親回家時,我向爺爺講述部隊生活,講述我的戰友情誼。那天,爺爺向我敞開心扉,打開心結,講述起犧牲兩次的戰友。在爺爺閃爍的淚花中,我更加懂得了戰友的含義。
犧牲兩次的戰友,是一種不拋棄、不放棄的兄弟情誼。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