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要一個蘋果

盧暮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2010年秋天的那個周末，在城市東部的一家火鍋店里，我和她初次見面。眼前的她25歲，很多女孩兒剛剛走出校園的年紀，卻更恬靜成熟。鴛鴦火鍋蒸騰出的霧氣里，不知為什么，我們絲毫沒有初次見面的隔膜，我自然而然地向她傾訴了我獨自在北京求學(xué)、工作、奮斗的經(jīng)歷。她坐在桌邊安靜地傾聽，不時點頭應(yīng)和，我積蓄已久的孤獨感被她的眼光擁抱了、融化了，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舒服。一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

在此之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像過，究竟會和一個什么樣的人成為伴侶、組成家庭。我從大學(xué)畢業(yè)起在一家新聞機構(gòu)任職記者，至今已12年。在北京這座千萬人口的都市，與我有過或多或少接觸的人也許數(shù)以千計，但卻沒有一個人真正走進我的生活。

獨身生活從24歲正式開始。我在城市東部的一個青年社區(qū)買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每個月有2000多元的貸款需要償還，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房奴。70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積被一再克扣，最后使用面積只有50多平方米。在那個雖然狹小卻還是空蕩的一居室里，我每天都在擔(dān)憂初入社會的各種問題。生活湊合著過，很孤獨的，你知道嗎？我的冰箱里面常年只有兩樣?xùn)|西，一樣是牛奶，一樣是速凍餃子。速凍餃子煮起來快，煮完后好洗鍋，成為我日常飲食的第一選擇。當(dāng)時市面上能夠買到的幾十種速凍餃子我全都吃了個遍。剩下的就是牛奶。記得有一天夜里我特別渴，想喝水，可我家里連能直接飲用的水都沒有，冰箱里只有幾包牛奶，我就把牛奶都喝了。

我的鄰居是一個搞IT的哥們兒，技術(shù)宅，他成了我獨居生活中的好友。我們做著完全不同的行業(yè)，我一回家，就跟他八卦各種各樣采訪的經(jīng)歷，他聽得開心。反過來，他會給我講做軟件的事情，云山霧罩的，我也聽不懂。我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喜歡打《魔獸世界》。夏天天氣太熱，我們不開空調(diào)，把兩家的大門打開，各自端坐在自己的客廳里組團打游戲，擺好電腦戴上耳機，桌上放半拉西瓜，伸出腦袋就能看見對方，跟大學(xué)宿舍沒任何區(qū)別。那是兩個單身漢光輝燦爛的日子。

但是某些東西好哥們兒是不能給我的。當(dāng)我關(guān)上房門，獨自面對那間空蕩的小屋，滿懷的是對生存的擔(dān)憂。讀書、工作、供房，在陌生的城市，我沒有任何其他的資源，一切只能依靠自己。我偶爾會想，要是有一個人能和我一起相扶相攜地生活該多好啊！像我的父母那樣。但那僅僅是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我沒有信心能夠從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承擔(dān)起兩個人共同生活的責(zé)任。

就在同一個社區(qū)，有無數(shù)與我同齡的年輕人，他們從我身旁經(jīng)過，身上是商品社會所賦予的各種標簽：寶馬車鑰匙、LV包、不斷變換的伴侶。我也會被這些標簽勾起好奇心：他們每天做些什么，和什么人交往，怎么掙錢來維持自己光鮮的生活？那些凌晨天蒙蒙亮?xí)r，喝得亂七八糟后回到家的踉蹌背影，他們身后是什么樣的日子？但那超出了我的生活經(jīng)驗，我只知道，他們并不是像我這樣日出而作，寫稿子、去采訪，聽不同人的人生，然后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27歲時，我結(jié)束了對這個青年社區(qū)生活的試探和想像，搬離了那里。新社區(qū)居民少了許多，綠化好，社區(qū)公園里，老人們常常推著嬰兒車帶著孫子曬太陽。這樣的生活圖景讓我感到些許安寧。

那一年我出了一個長長的公差，坐著破冰船花了一個半月時間漂去南極，一待就是半年，這是單身漢才會有的待遇。船上的各種科考人員、后勤人員加在一起只有十幾人，不是十幾個中國人，而是十幾個人，或者說，十幾個活著的人。眼前一望無垠的南極大陸上，全部都是無機物，大概連細菌都沒有吧？更不要說鳥或者蟲子了。每天面對著十幾張不變的面孔，我們說話打發(fā)時間，晚上喝點啤酒，沒有別的娛樂，沒幾天，能說的話就都被掏干凈了，然后不自覺地開始拷問自己：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反正就這幾個終極問題。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也曾讓我好奇的重要元素在這里都消失了。

在杳無人煙的南極大陸上，我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必須尋找一個終身伴侶，這樣我才能夠幸福。現(xiàn)在我們每天睜開眼睛就打開微信、微博、平板電腦，它們提供了那么多信息，但仔細想想，這些都是商品社會強推到我們眼前的，它們無法貼近心靈。我更想要過這樣的一天：即便我早上起床推開窗戶眼前一片霧霾，身后仍站著一個與我心意相知的女人，我們出生不久的孩子在旁邊安睡著，生機勃勃，我的心里充滿了陽光。

南極之行似乎是個轉(zhuǎn)折。回來后，我覺得自己做好了結(jié)婚的準備，不會再像二十四五歲時，與女孩子交往時彼此并不談?wù)摶橐觯蚴且驗橐恍┥钌犀嵥榈臓巿?zhí)而輕易分開。親友們會熱情地為我介紹婚戀對象，但我逐漸拒絕這種方式。在我與一個女孩兒相識之前，介紹人首先已經(jīng)幫我進行了一道篩選。而當(dāng)我被介紹給對方時，也被修飾過，貼上了標簽：名牌大學(xué)、記者、他對我過往的印象，諸如此類。但我希望剝離掉我過去已有的社會關(guān)系，把所有的標簽都去掉，重新去認識一個人。現(xiàn)在我去超市購物時會發(fā)現(xiàn)，每個商品身上都貼了好多標簽，我只想要一個蘋果，清脆、微甜的一個蘋果，也許它并不需要“有機”、“非轉(zhuǎn)基因”、“進口”等如此眾多的標簽。我想自己尋找到這個蘋果，擁有一段去除標簽、從零開始的感情。

那之后我注冊成為一家婚戀網(wǎng)站的會員，填上盡量少的基本信息，我就可以跳出自己的社交網(wǎng)絡(luò)去尋找我的伴侶。一年多的時間里，我謹慎地與四五位網(wǎng)友見了面，我們通常年齡、學(xué)歷、收入水平差不多，一般在網(wǎng)上聊上兩個星期，才會相約見面，見面后聊天相處，卻總覺得哪里不對，好像少了些共鳴。直到2010年秋天，我在網(wǎng)站上找到我妻子。我們倆挺合眼緣，在網(wǎng)上沒說兩句話，發(fā)現(xiàn)兩個人住得很近，就相約周末一起吃火鍋。我特意叫上了一位朋友同行，希望吃飯的氛圍更像是朋友聚餐，而不是相親。朋友成了我們的見證者，他見證著我向一個初識的女孩兒敞開心扉。后來我才了解，她很小就從部隊院校畢業(yè)，從過軍，從過醫(yī)，轉(zhuǎn)過行，雖然年紀輕，卻閱歷豐富。我們兩個陌生的年輕人，從中國的最西部和最東部孤身一人而來，在北京相遇，感懷于相似的奮斗經(jīng)歷，因此彼此傾慕、欣賞，并不像過往親友介紹時，標簽速配式的相識。這一次，我知道一切的細節(jié)都對了。

我們很快談及婚嫁，轉(zhuǎn)年春節(jié)，雙方父母來到北京會面。我終于知道，我想要一種共同奮斗、相互愛護和扶持的生活，而身邊的人，就是與我同行的伴侶，其他障礙都變得微小，不再重要。

我們步入婚姻的速度比身邊的許多朋友快得多。他們或是有學(xué)生時代一直延續(xù)下來的愛情，總是以工作、住房等為理由而不結(jié)婚，或是一直在尋找，每年見二三十個相親對象，到最后感情麻木。很多單身朋友會抱怨自己選擇面小，找不到合適的人，過不上理想的生活。還有一些原來在青年社區(qū)的鄰居，現(xiàn)在也30多歲了，不知不覺中，就從這個城市消失了。其實我們這個時代，選擇不是太少而是太多，那些沒有方向感的人，最后會迷失在森林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