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斥著專家、名人,即時交流和快速修正的世界。這是一個追求速度和改變的時代,我們必須加快步伐,跟上節拍;而我們什么時候能夠停下來,花點時間思考,反思生活中更深層的意義和背后的謎題?
在滿載物質刺激的洪流中,羅伯特杰拉爾多費爾南德斯伊班內茲(下簡稱伊班內茲)頑固地與之對抗著。他擁有多種興趣,也有手藝,善于利用深邃的思考和精妙的想象來探索世界。當別人專注于某一特定領域時,他卻投身于眾多學科;當別人匆忙前行時,他堅定地保持緩慢的腳步;當別人將名聲視作頭等大事時,他則看重人情冷暖。在這個數字化的時代,他仍舊以傳統的方式創作。
伊班內茲出生于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Montevideo),年輕時主修化學。直到他30歲出頭時,才開始自學攝影,并視其為一門美術學科,進行深入的探索和研究。他現在追求的是一種大多數攝影師在很早之前就已放棄的拍攝方法。他既是一名藝術家,也是一名手工藝人;他同時通過雙眼和雙手,心靈和智慧來詮釋自己的觀點。他尊重物質和舊有的手工方式,但也沒有變成它們的奴隸。他將圖像從毫無特色的紙面上“解放”出來,賦予印刷品以肌理及栩栩如生的質感,他能將一幅平面圖像(通常是窗戶或鏡子)創作成一件立體的作品,其觸感乃至氣味會與你的雙眼所見的二維影像形成差異,從而為感官體驗加入新的情感元素。
在15至16世紀,歐洲經歷了“文藝復興”。當時,人們在人文主義領域對各種概念和觀點進行了廣泛而熱切的探索。那個時代的偉大思想家力圖在多種知識和領域內開發自己的能力,比如藝術,科學,哲學和社交禮儀等,他們都是一些博學多才之人。今天,為了緬懷和紀念他們,在說到同樣多才多藝之人時,我們都稱其為“文藝復興之人”(renaissance man/woman,直譯為“文藝復興之人”,可指多才多藝的人)。
作為一名藝術家,化學家,手工藝家,散文家,哲學家,詩人,教師及攝影師,伊班內茲無疑是貨真價實的“文藝復興之人”。
阿拉斯戴爾·福斯特對話羅伯特·杰拉爾多·費爾南德斯·伊班內茲
你的攝影方式非常具有創造性,但你使用的卻是非常傳統的技術和材料,為什么你會選擇這樣的工作方式?
我喜歡用雙手工作,就像使用我的想象力一樣。在暗房工作時,我感覺雙手擁有一種“智能”,操作遮光、曝光,操控感光劑,把相紙從一個碟子倒騰到另一個碟子,等等。沖洗相片差不多是一段冥想的過程,四周僅有我和流水的聲音。我說的“智能”并不是指“聰明”;同樣,進化并不是指我們應該放棄手工操作。相反,我們應該充分地在心智上和體能上發揮出自己的能力,讓身心結合成一個整體。關于如何使用這些“老式”的材料并設計出全新的、另類的工作方式,我還有很多想說的。這種合有明膠和銀的膠片具有一種美和高貴的氣質,沖印的方式比較特別,奢華卻又低調。
所以暗室對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地方?
我所體驗的攝影分為兩個階段:一是拍攝圖像,二是借助底片完成具有創造性的表達和解讀,這樣造出的才是一件真實有形的作品——沖印出的相片。暗室為我提供了洞察影像的第二次機會,在這里,我成了一名手藝人。
傳統的攝影過程允許偶然的差錯;而實驗是一名藝術家最寶貴的工具之一。我已經從自己的“差錯”中學到了很多,它們就像是一道道暗門,為我開啟了意料之外、不可預期的世界。我把暗房里發生的一切仔細記錄下來,研發出新的技巧和配方,一段時間后,我就學會了掌控它們。
你選擇的拍攝主題也非常有創造性,將手工技藝和隱喻性的圖像融合在一起,你想通過這些圖像來說明什么?
隱喻是開啟想象的鑰匙。它通過把兩個或多個無明顯關聯的概念聯系到一起,創造出新的含義。我可以展現一棵樹,一束光,一個數字,或一棟建筑……但它們還是別的什么東西嗎?目的是什么,有何意義?其實我想讓人們在簡單的表象之外還能看得更深一些,讓人們在圖像中投射進他們自己的內在體驗和信念。有些影像基本上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有些則以間接的方式起作用。對一名藝術家來說,最大的挑戰就是創造出一種新的圖示,一種新的“神學”,一種在未來才能體驗出的新含義。
你的靈感是從哪里來的呢?
也許就來自一個簡單的詞,或者聲音,或者寂靜。保持警醒是非常重要的。我不會隨時帶著相機,但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會帶著筆記本和鉛筆。我會寫散文,詩歌,俳句,短故事,隨筆……我所看到的和腦海中靈感的關系是共生的。我不會從別的攝影師的作品中獲得靈感。事實上,我也不會去尋找靈感。我只是和所有來到我意識里的一切保持協調一致。
能談一談“怪鳥”(Rava Avis)這組作品嗎?(圖片02-05)
拉丁詞組“Rava Avis”的含義是“奇怪的鳥”,但也可以指稀有的、古怪的人或事物。第一幅作品的來源是這樣的:一天我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朝沙灘走去,有兩片木頭被風吹到了一起。以前,我幾次走過那里都沒有注意到那兩片木頭,但這次我發現大風恰好把那些木頭碎屑“排列”成某種形狀,在我看來很像一只奇怪的鳥。我把那些木頭撿回家,拍下了第一幅“怪烏”照片。從那之后,我就專門出去尋找新的零碎之物,添加進我那古怪、原始、匪夷所思的“怪鳥”收藏之中。
你同時還制作藝術家畫冊是嗎?(圖片06-09)
那是我最喜歡的項目。每一本書都是一部完整的作品集,包括攝影、繪畫、寫作、設計和手工制作。它們的結合構成了一套可視可觸的藝術作品。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創作藝術家畫冊的?
我的第一套畫冊名叫《關于風和云》(On Windand Cloud,2001)。有一天我拍了一張照片,同時發現自己也在寫一些俳句。于是我做了一個決定,不把語言和圖像分開。這也促使我盡量用詩意化的語言來描述那些奇妙時刻獲得的體驗。從那以后,我創作720余本畫冊。
你是怎樣向公眾展示這些畫冊的?
我在各個國家舉辦講座時會把它們拿出來和照片原件一起展示。人與人之間的直接交流是我非常喜歡的方式,這樣我能把影像無法完全承載的,作品中最核心的內容拿出來與人交流。
“時代精神”那個系列非常引人注目,“時代精神”(Zeitgeist)這個詞有什么含義?(圖片17-19)
“Zeitgeist”這個德文單詞可以大致翻譯為“時代的精神”。時下的思潮,行為模式,信仰,哲學觀點和科學發現等等能夠深刻影響并決定我們的社會和個人生活。有一些效應是我們立刻能看到的,有一些則“只能通過時間來驗證”。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當我們回首時發現:那就是時代精神!我經歷了,但當時我并沒有明白它!
你在這一系列作品中探討的是什么?
我試圖將我們的神話和主流文化視覺化。每一種文化在生活中都有自身的潛臺詞,都在尋求并解讀存在的意義。這和宗教沒有關系,我們創造出的神與魔,其實都是符號,來解釋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想通過細致的觀察來發現“時代精神”,只需要揭開阻礙我們視線的那一層“面紗”。
作品中那種褶皺的絲綢般的美妙效果是怎樣實現的?(圖片17-22)
那其實是一種1897年就發明的名為“漂白蝕刻”(bleach and etch)的工藝,我將之做了些個性化的改變。它最早用在玻璃底片上,后來用在相紙上,但我改變了藥水配方,這樣整個工藝只需要兩步就可完成,即使是使用敏感的感光劑,也能得到較好的控制。現在我還在對這項工藝做進一步的研究和完善,希望明年能看到結果。
你還給“時代精神”系列添加了一個副標題“當代神話”。你所展望的是什么神話?
到目前為止,這個系列我已經創作6幅作品:有5個是基于希臘神話,有1個是關于人類的破壞欲。我認為這種毀滅沖動是這個時代最特別的東西。在古代神話傳說中,具有破壞性的事件總是通過復仇行為浮現出來,比如瘋狂的神祗,或者自然力量的化身,具有負面能量并超出人類的控制;而今,破壞則是打著知識,享樂,自信的名義,好像為那些壞行為正名。你只需要依照本能生活,這難道不是一種退化嗎?就好像說:“世界就是一個需要被主宰的東西。我不是世界的一部分。”我們不再尊重生命,甚至我們自己的生命。也許這一類破壞性、無情冷漠的行為就是因為我們不能在世界上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位置,是一種無聊、空虛生活的后果。
所以你的觀點是悲觀的?
是,但時代精神是會變化的,也會有好的方面。我也想到了別的創作原型,它們也是我們當代大環境中的一部分,比如一個具有生命和意識的地球母親(在某些文化中,她被稱作蓋亞),一些經常做善舉而不留名的英雄,以及那些充滿智慧的老人。他們都將被收錄進這個系列之中。隨著項目的深入,這個系列將不再局限于西方神話,我正在研究各個大洲的古代神話傳說。這是一個不斷發現的旅程,我還沒看清楚全局,還有很多面紗需要揭開。
你現在致力于哪些新創作?
我在做4個新項目:一個是關于中國古典詩歌,主要集中在李白,杜甫,蘇軾和王維的作品上;另一個關于但丁的《神曲》(這部創作于14世紀早期的史詩被視作意大利古典文學最為杰出的作品之一);第三是一個跨學科項目,關于傳奇的亞歷山大圖書館(Library of Alexandria,位于埃及亞歷山卓,在歷史上曾經是世界最大的圖書館。由埃及托勒密王朝的國王托勒密一世在公元前3世紀所建造,后來慘遭火災,因而被摧毀);第四個項目名為“Ex Libris”(拉丁文詞組ex-LibrTs演變而來,意思是“屬于書的一部分”),這個項目的創作集合了攝影,繪畫和我寫的故事。這些項目采用了不同的創作方法,其中一些最后會編成藝術家畫冊。
作品收到的最奇怪的反饋是什么?
一個最奇怪的反應(至少對我而言),就是問我為什么會花如此大量的時間、精力來沖洗照片。現今,人們總是想走捷徑,耐心享受一段需要耗費時間的勞動已經被忽視了。我想我們還在被柯達公司陰魂不散的口號牽著鼻子走——“你負責按快門,剩下的交給我們”(這是柯達公司為其一款暢銷相機所作的廣告宣傳語)。幾年前,我寫了一首詩《柯達》,就是針對于此的,“剩下的交給我們”這種觀念聽上去就像是“讓我們來為你想辦法”。這是很危險的,藝術創作這樣重要的事情,應該從構思到執行,從頭到尾都親力親為。
我收到的另一個奇怪的反應是:“我以為你是名攝影師……你也是作者嗎?畫家嗎?……演說家?讀者?研究員?你到底是什么?”可見,人們如此看重在某一個領域中的專業化,這讓我有些擔憂。這種觀念影響了學校教育和職業選擇,我們對于快樂工作的觀念已經被狹隘的預期和少量的努力所污染了。
從事攝影以來你學會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攝影和我同在,它塑造了我,貫穿了我。對每一名嚴謹的藝術家來說,藝術都是經由他自身來表達。對我而言,攝影是一種途經……某些時刻我體會到了某種“必然性”,對此我沒有更多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