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晗瑋

《祝你好運!》(Have a Good Day!)在上海的上演,成為先鋒派室內歌劇的又一次小小的突破。
室內歌劇(Chamber Opera)的概念是英國作曲家本杰明·布里頓在上世紀40年代提出的,為滿足當時英國歌劇團小型化和輕量級演出需求而創設的歌劇編制概念。不拘一格的室內樂、合奏團為主的小型樂團編制成為其最主要的特點,而在制作上也符合小型舞臺的現實需求。《盧克萊修受辱記》成為布里頓踐行室內歌劇的開山之作,13人的室內樂團、包括一名飾演主角的女高音在內共8名演出人員的編制,也給這種歌劇體裁訂立了范本。
其實若論小型樂團為歌劇伴奏,在巴洛克時期已行之有年。20世紀開始作曲家跳出浪漫主義大編制樂團的桎梏,紛紛轉向小編制歌劇。就連運用大型管弦樂團的巨匠理查·施特勞斯也寫出了《阿里阿德涅在納克索斯》這樣只需要36人管弦樂團的歌劇作品。而早《盧克萊修受辱記》近20年、米約的第一部歌劇《可憐的水手》在編制上則較之更小。所以布里頓提出“室內歌劇”一詞,也并非首創,而算是應時而生。
英國當代作曲家一直堅定地沿著布里頓的道路前行,對室內歌劇情有獨鐘。彼得·馬克斯韋爾·戴維斯、哈里森·伯特威斯爾、托馬斯·阿迪斯、喬治·本杰明等人都有不少室內歌劇作品。而最極端、最先鋒的室內歌劇也出自英國作曲家之手:朱迪斯-韋爾(Judith Weir)的《哈拉爾王傳奇》(King Harald's Saga),由一位女高音歌唱家演唱8個角色,無樂隊伴奏。不到10分鐘的時長可以參與角逐“最短歌劇”的名號,不過這樣的編制已經算是絕無僅有了。
立陶宛女作曲家麗娜·拉普利特(Lina Lapelyte)和另三位女性同伴:瓦依娃·格蘭涅特(Vaiva Grainyte,詞作者)、露吉爾·巴丘卡特(Rugile Barzdziukaite,導演/布景設計)、達伊娃·薩瑪喬斯卡特(Daiva Samaiauskaite,服裝設計)合作完成的《祝你好運!》,于2011年4月11日首演于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而2012年在“今日音樂劇院”藝術節(Music Theatre NOW)上獲得“觀察家獎”之后,此劇開始在全球獲得廣泛關注。在歐洲多地演出過后,應上海當代戲劇節之邀,2013年11月19日-20日于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上演兩場。確切地描述這部歌劇的編制的話,應該是“為10位人聲、鋼琴和電子錄音音效而作”。多么前衛的設計!
演出還未開始,踏入劇場的那一刻就好像置身于一家大型超市:一字排開的10位超市女收銀員,個個都賣力地掃描著貨品上的條碼;一位保安看似漫不經心地走動著,其實一直留意著出口處的動靜。而超市中各種細微的嘈雜在劇場中回蕩:顧客的問詢聲、購物車和送貨車的移動聲、掃描條碼的滴滴聲……這種透露出隨機音樂和極簡主義特征的設計很快就讓觀眾融入這個大型超市的情景之中。隨著每位收銀員頭頂上的日光燈閃爍而歸于昏暗,這部獨幕“超市中的歌劇”也正式拉開大幕。
昏暗的燈光下,其中一位收銀員似乎是在打烊后盤點貨品。一件件貨品整整齊齊地躺在貨架之上,而收銀員忍不住為它們唱起了搖籃曲。詼諧幽默的詞句伴隨吟誦。給人感覺這些貨品都是那么的可愛。而當日光燈再次閃爍亮起,又迎來了新一天的工作。10位收銀員混聲合唱,以“下午好!”、“謝謝!”、“祝你好運!”這些工作中對超市顧客們的問候語為主要詞句,成為全劇的主要旋律段。而此時超市保安也加入了進來,演奏起了鋼琴為她們伴奏。立式鋼琴的前面板打開,在弦槌和琴弦之間墊了一層絨布,有點“預置鋼琴”(Prepared piano)的感覺,也算是先鋒派的閃光點。
中間段落都是這些收銀員的各類心靈獨白:抱怨手指被硬幣磨得生疼;抱怨記不住貨品代碼;向顧客解釋系統出錯、信用卡刷不出來;抱怨每個在日歷上畫紅圈的休息日卻都要上班;一位美麗收銀員為幾位來搭訕的追求者而煩惱;一位學藝術的應屆生卻苦惱地屈就于超市;一位媽媽級收銀員遐想著去英國和兒子一起度過假期的歡樂時光;另一位則抱怨超市的上班時間,搭第一班公交車起不來而搭第二班就會遲到,無奈只能打了出租車。而最年長的一位收銀員則一臉笑意,勸說大家要樂觀對待每一天的工作與生活。而劇末,發薪日到了,大家各自盤算著未來。在“祝你好運!”的合唱聲中劇終。
比起用宣敘調、“對白”形式推動劇情的傳統歌劇,全都是“心靈獨自”的這部歌劇就顯得格外獨特。10位女收銀員一一獻唱,但與其他各位并無交流;另幾位只是做人聲伴奏,仿佛無伴奏和聲“阿卡貝拉”一般。而由保安演奏的鋼琴在劇中戲份不大,只有三四次發聲;不過先鋒味十足,除了前文提到的絨布,劇末還有用手刮擦琴板發出噪音的段落。擴音器中播放的錄音只作為環境聲,所以全劇的音樂旋律部分幾乎都是由人聲合唱而成,獨特而有韻味。合唱在旋律上簡短而節奏感+足,“下午好!”、“謝謝!”、“祝你好運!”幾句鏗鏘有力,似乎有點斯特拉文斯基合唱作品之感。音樂重復循環的結構也印證了這確實是當代極簡主義音樂作品。布景的切換僅僅使用日光燈的明暗變化,將極簡做到了極致。
劇情(如果可以稱之為劇情的話)都是收銀員們的日常細碎心聲。但是極其直指人心,現代上班族哪個沒有這樣的無奈與抱怨呢?將平日里不起眼的人物、一些小心思作為主角搬上舞臺,這樣的嘗試很新奇但是無疑是成功的。對心靈世界的精致刻畫,任何人都能在這群收銀員的“腦中”找到自己的某個側面。在引起觀眾共鳴的同時,它也深刻反映了社會現狀。其中收銀員對節假日的抱怨。凸顯了底層工作者的超時勞動和被剝奪合法休假權的現象。而那個學藝術的應屆畢業生則更為典型和讓人印象深刻:一直找不到工作的她只能轉投職業介紹所,而職業介紹所的各位則對藝術一竅不通。“藝術史是什么?”“我們沒有相關職位。”“我們需要一個收銀員。”向社會現狀屈服的她就成為了舞臺上10位收銀員之一。這樣一段矛頭直指文化政策、高校學生培養和社會就業狀況的橋段,辛辣而又令人心酸。
感謝作曲家和“歌劇發燒友”(OPEROMANIJA)創作團體在上海演出這部優秀的當代前沿歌劇。在戲劇性、音樂性上的平衡。對社會問題的深刻揭示,極簡音樂和極“不簡”的思想內涵,是這部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
后記:上演出這部作品之前,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還在追夢網發起了一項籌款活動,列明了各項演出開銷,向社會公眾籌款80000元人民幣,主要用于覆蓋劇組來上海演出的國際差旅成本;而最終籌款目標成功達成(而同期另一為英國多媒體話劇籌款的項目則未達目標而失敗)。似乎這部歌劇的上演,也和劇中10位收銀員的生活一樣,充滿艱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