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軍風

他一頭攮進沙漠,就再也沒出來。一大片瘆人的鹽殼地是他和同伴上一輩子的墳場。
他是一條河,說是男人變的。今人眼睜睜看著他丟在半路上,進不了墳場。他還是從沒見過大海的野水。
夢里夢外,他和“中國河”有牽扯。從前說是他在這頭鉆到地下又從遠處的那頭爬出來,就成了“中國河”的前輩。他和大海那邊也有牽連。那個在世界上名氣很大的島國作家流著淚給他下跪。
他在神山出生。
山在天上,云在山下。這山每天早晨最先醒來,一大早就和太陽連線。山的上下左右還黑乎乎的,山的尖頂就已經是金光一片了。天是暗的,山腰是暗的,邊上那些矮著身子的山也是暗的。天上地下就那一坨亮光,那就是一盞神燈。
太陽光緊緊抱住冰雪,他就一滴一滴地出來了。一生下來他就像一個天大的蜘蛛,有很多很多條長腿。一條條腿不停地劃動,滿世界跑。餓了,就扯下一片云彩,就著陽光吃下去。
他在仙境長大。
山在云里,霧在山間。戴白帽,穿白袍,像天上不動的云彩。從前說這山就是天邊,也是地的盡頭。“其光熊熊,其氣魄魄”。云里霧里,有美女用泥巴造人五色石補天,有猛男喝干“中國河”追趕太陽,有靚妹飛上月亮,有帥哥射下九個太陽……說是人的祖先很早就在這里和神仙做鄰居。后來,祖先離開了這里。一部分到了“中國河”的邊上。河邊的人特別念舊,夢里常回去,夢外常念叨,那座山就成了夢里的山,魂里的山。
他成天上天入地飛檐走壁的,常被山石扭斷了腿。他有一百條腿,斷了一條,還有九十九條。一瘸一拐地走呀跑呀,走斷了全部的腿,就成了一條看不見頭也看不到尾的大蟒,一頭連著天一頭連著地,把天和地連到了一起。
他變得暴躁,慌忙地找什么,就像發情的公牛。總有石頭和山擋道,他怒號著沖上去,軟軟的身體沖撞硬硬的山石,撞得粉身碎骨。他有一千條命,死了一條,還有九百九十九條,接著往前沖,直到山石讓路。推倒一塊塊巨石,打通一座座大山。
他在高原生養。
他讓一座座大山懷孕,生下了很多活物。他養活他們。活物里有兩條腿走路的,細高細高的。說是細高的活物也在山谷種地,后來有一部分下山了,在東邊很遠的一個地方還是種地,就成了農耕的始祖。
他長大后依傍的那座山,被一個大詩人寫進詩里,有這么一句:遙遠的遙遠。山上細高的活物,遙遠的遙遠的年代和遙遠的遙遠的地方有關聯。那邊的女人耳朵上有樣子像喇叭的小物件,后來這邊的女人也有了。后來的后來,兩邊的人你來我往做買賣,弄出了一條很有名的路。就這樣,西邊和東邊很早就連到了一起。他不光生養活物,還生養文化。
他在沙漠唱歌。
下山后,他身邊慢慢聚攏了很多活物。他從山上還帶來很多泥土。一片又一片沙漠終于活了,長出了綠頭發黃頭發。沙漠里的人家靜悄悄地,炊煙直直地往上去。他高興得唱歌。
后來他又不高興了,因為還有大片沙漠干渴得起火,他想把自己的命分一半給它們。他身子變得很大很大,狂喊狂叫,一路瘋跑,把天都打濕了。他有一萬年的壽命,折了一千年的壽命,還有九千九百年,一百年養不活沙漠,就用一千年。他不甘心,他想染綠整個沙漠。比起大沙漠,他還是太小了。他就唱歌,讓歌聲傳到他走不到的地方。
他周圍的人也唱歌,歌聲里也有他的聲音。幾千年后就有人說,這是能流出詩和歌的河。
他在大漠起墳。
他一路唱著走向墳場。白茫茫鹽殼地上,立著一堆堆鹽殼墳頭。這里常是天地一個色,大片鹽殼把天涂成灰白。除了鹽殼,這里只有火風,就連沙塵都不多見。他用一百條命一條接著一條往這里走。古人說這里有鬼怪,今人說這里很詭異。這里還是海子的時候,說是每一千五百年南北搬一次家。從天上看,這里很像人的耳朵。一定是死了也要伸著耳朵,聽綠洲、沙漠人家和大海的聲音。
這里是離海最遠的地方。如今,他走不到這個地方了,他把很多條命都給了路上的草木和人家。
他的出生地是喬戈里,他的老家是帕米爾,他長大的地方有昆侖山。喬戈里排行老二,老大是珠穆拉瑪。帕米爾是人類最早繁衍起來的地方(歷史學家顧頡剛說的)。帕米爾從前有過挺發達的農耕。昆侖,華夏怎么也忘不掉的魂里的老家。“赫赫我祖,來自昆侖”。昆侖巍巍,我祖赫赫。女媧、精衛、夸父、后羿這些神人都住在華夏文化這條河西邊的上游。
他和“中國河”也就是黃河是怎么搭上的呢?羅布泊年輕時,“中國河”那邊過來的人,以為羅布泊是黃河上源,他和另一條河是黃河的本源。中國古代最早的詞典《爾雅》說的。錯了,“錯”在天下一家。兩河四岸的人很早就有來往。“陰差”和“陽錯”撞到一起,也算是一種緣分。其實,錯是走向“對”的路。錯是避不開的一條路,一直往下走就能走到“對”。錯也像大大小小的車站,人就是一路走過大大小小的“錯”才走到今天的。從前我們以為“中國河”是“中”,是天下中心,還以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
地下出來的文物說,他和遙遠的西邊也有緣分,古時候的西伯利亞、印度、波斯。西伯利亞女人戴一種青銅喇叭口耳環,塔什庫爾干女人后來也戴上了;在印度和波斯,人死了火葬,塔什庫爾干人后來也讓死人躺在火里升天。后來,他又流進絲綢之路的血管里。
一群日本電視人認定,他就是《西游記》里的通天河。日本大作家井上靖在書里一次次寫到西域。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井上靖來到了他夢游過的地方,見到了他。大作家激動了,流淚了,跪下了。
說“中國河”是母親河,他呢?可以說是“父親河”,當地人把他當男人看,說是從前有個小伙子為了眾人舍身跳進崖下的泉眼變成一條河。這河水本來就有男兒的血性,沙漠河戈壁上流動千年早已流成了酒。他是烈酒,冷冷的熱,涼涼的辣,那種冷涼的熱和辣,熱著陽剛,辣著陽光,熱辣的西部男人。
他就是——葉爾羌。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