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恒禮

那一刻,父親他窩坐在一張陳舊的沙發里時,我坐在他對面桌子前,桌子上堆滿了酒肉,父親沒有站起來,母親也在他的身邊,我們等著八月十五中午這一頓團聚飯——每年都是這樣。忽然間,我看年衰的父親,干澀的整日微紅的眼睛里,悄無聲息地流出了淚滴,晶瑩的清淚,乃至可以看得到那淚里閃著的點點光亮。父親流淚了,我心里一陣震顫,一陣酸楚。對于他來說,中秋節過一次少一次,看我們看一次少一次,父親的心此刻肯定是想到了那個令人疼痛欲絕的字,一個誰也無法避免的字。屋子里我們五個子女,頓時全沒了聲音,空氣也不再流動。我們看到也聽到的,是父親從自己的身上,掏出一小團白色的紙來——我們叫作衛生紙,輕輕地擦著他的淚滴。我終于小聲說,爸,你哭什么?你不是好好的嗎?春節時,我們還來看你!父親“嗯”了一聲,孩子聽話一樣慢慢站起來坐到桌子邊。自從他生病出院之后,身體一天不如一天,80多歲了,他能不計算活著的日子還余下多少嗎?他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有多短嗎?他想到這些能不留戀這個世界的日子和我們嗎?盡管這些時光和我們,曾給了他無數的痛苦和壓迫,卻依然從內心深處留戀。
可今天我是無法和你對話了,父親!你一年前還是走了!我想對你說,又是一個春天了,清明了。家里樹綠了,花開了,太陽也熱了,你認得的經常打招呼的老頭老太太們從屋里走出來了,但你看不到也聽不到了。你走的前一年,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你讓姐姐從徐州租車,從百里之外的徐州來給外祖母上墳,那天中午,你在二舅家吃的飯,而我也在家為你準備了豐盛的一桌,可你就是不來,姐姐只好自己來了,然后再回去接你。那本是你一生中最后可以吃我做的飯的機會,面對我電話中的哀求,你沒有來,你放棄了。你選擇了在外祖母也就是二舅的家吃飯。難道你對一年后有了預感或一點預感也沒有?
你一生愛酒,遠近親鄰聞名,但你生病之后,卻不再沾酒,哪怕半杯。我看了心里是多么的憂傷,但我在你面前,卻絲毫也沒有表現出來。我知道,時間屬于你的,不會太多了。在醫院里,你拒絕醫生的治療,拔掉了輸液管,逼我向你下跪苦勸。而現在,我們勸你稍喝一杯吧,你無動也無語,有兩滴清淚,悄然從你衰老的眼角里流下,你又自己用紙把它悄悄地擦掉。我說,爸,你哭什么?你不是好好的么?過春節我們還來看你。現在,我用什么方法,到哪里能看到你?
你在的時候,我雖然沒有把你當成負擔,也沒有感覺到你的存在多么重要!日子多著呢,現在呢,日子被你用沒有了,我找不回來了。你在,我們作為子女的每年中秋節、春節,都來到你的身邊團聚,而你走后的第一個春節,我們就不再團聚了,雖然事先說得好好的,要堅守、要團聚,可到了跟前沒有任何一個人再提起這件事,包括我自己。春節之前,我去看你,為你燒上了一堆紙錢,向你訴說了一小堆的話,可你沒有影兒,沒有聲音,沒有半句回答。我把你留在那里,留在那座叫漢王的山坡上,帶著你的孫女回來了。你是否在我們的身后追望我們?又在自己悄悄地拭淚?
家里一切如舊,大人小孩也都平安。只是電視里你常看的新聞,在不斷地更換內容,每天一個樣。這些,你再也看不到了,也不會偶爾給出自己的判斷了。你的歡樂、希望、擔憂,現在都沒有任何作用和意義了。就連你的五魁首,現在也難以發揮出讓我們看得到的驚奇了。記得每年春節,你的五個子女來同你團聚,為了討你歡心,在酒桌上排著隊與你劃拳。我們劃拳的手藝并不算低,而你無論對誰,都是一句五魁首,結果,我們的勝率極低,這時,你會開懷嘿嘿直笑,似乎回憶出你當年的青春豪氣。
你是祖父母唯一的孩子,而你又有我們五個子女。為了我們,你和母親在南京城里拉過大小板車,上世紀六十年代響應國家號召,自動報名回原籍,此后你再也沒有回到六朝古都。你為了我們,下過江西,現在叫打工,那時叫盲流。為了我們,你又去闖關東,帶著子女下戶落隊,為了能填飽我們的肚子。夏天,你遍體流汗。冬天,冰凍封住了你的胡須。直到你實在干不動了,直到你不能在長春的農貿市場里擺攤了,你離開了那些熟悉的善良又樸實的鄰居們,回到了老家,回到了故鄉。這時,你尚未老得不能行動,每有親友來看你,你總是弄得滿桌肉山酒海,可勁勸酒,臨了,還要把親友孝敬你的禮物鈔票,原物退回,堅決不要。你說,要人家東西干什么?
你在的時候,不止一次揍過小時候的我,那時我懼你,懼你的時候,也恨你。原來兒子是可以恨老子的。恨你把給我帶來許多榮耀的狗賣掉了,賣給殺狗的了,我放學后知道了,去見我心愛的狗,在一家飯店的大屋里,狗絕望地望著我,被殺狗人捆成一團,我卻無力無能去救他,我看不下去,轉身跑掉了!于是,我就恨你,哪怕你是為了一家人的肚子。可現在,我無法恨你,我思念你,假如你可以再揍我,該是一種幸福了,要多少條狗,我也不在乎地給你。但,找不到你了,你的手在哪里呢?
我比任何時候都強烈地思念你。還是在立春的時候,我就準備去看你,我在計算著去看你的行程,盡管我收不到你的信息,可我知道你會在那里等著我的。我要告訴你的是,每年這個時節,我都會到祖父母的墳前,即你的父母墳前,代表你去看望他們,給他們燒紙磕頭。我想,現在你在那里,也會像我現在對你訴說一樣,和祖父母在一起說著我們的話題吧?一定會的,我相信。我會在夢里聽得到的。
老家的舊街正在改造,許多鄰居家蓋起了高樓,緊靠我們東邊的鄰居也在蓋樓,前天我回去看到了。鄰居問我什么時候推倒舊屋蓋新樓,我說等他們全蓋好了,我再蓋。我決定蓋,為什么不蓋呢?那是我們的老家啊!你住過養育著我們的老家啊!在舊屋里,我看到了祖父母的遺像,也看到了你的祖母的遺像。我小心地將它們收起來,交給你孫女帶回縣城,我想請人重新繪好裝裱起來,讓我時常回憶起你和他們,這都是與我生命有關聯的親人啊!一生一次,渴望來生還是。
你無法聽到我向你訴說了這么多,但你臨走之前的那么長的時間里,你一定料想到了,有一天你會聽不到我向你訴說什么。所以,我想你肯定會知道我要向你說些什么,卻又向往常一樣,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自你老了之后,從來不再讓我們難堪。于是,你見到我時,流下了淚滴,然后自己悄悄地擦掉,卻一句傷感的話也不說。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