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上世紀90年代初鐵凝發表了《孕婦和牛》,小說描述一個孕婦和一頭懷著孕的牛相伴趕集走在回村路上,以及二者相互體貼的情義。與這一顯性畫面相應,在此過程中,人物對與此畫面中相關事物的所思所感,豐富了人物關系的空間,隱含著以誠樸和真情實意為核心的文化精神,形成小說的隱性畫面(大氣象)。作品在“小格局”里呈現的“大氣象”,展現著鐵凝在90年代初文化轉型語境中對“日子有奔頭兒”的底色和活力的思考,其敘事中獨特視角、表達方式的選擇使誠義的豐厚內涵得到深化和拓展。
關鍵詞:鐵凝 顯性畫面 隱性畫面 90年代初文化轉型 誠義敘事
1992年鐵凝發表了《孕婦和牛》。
小說描述一個孕婦和一頭懷著孕的牛相伴趕集走在回村路上,人物坐在路邊倒了的石碑上,描畫上面的字;牛時而走到地里吃麥苗,時而忠誠地陪伴在人物身邊;兩者笨手笨腳的行動、人物簡單的言語、二者相互體貼的情義,構成小說敘述的顯性畫面。與80年代后期鐵凝小說的人物、事件、情節相比,此作顯得簡單、明確。小說緊扣人物身份,以人物的行動、所想所感為中心,圍繞其走、坐、走這三個帶有較長時段性的動作場景,在與具體事物、人物的關系對應中,耐心、細致地描述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自在舒心、寂寞沉悶、幸福等感受的變化以及人物對與此畫面中相關事物的所思所感,豐富了人物關系的空間,由此構成的事件和情境,隱含著以誠樸、虔敬、真情實意等為核心的文化精神,形成小說的隱性畫面(大氣象)。感知視角、方式和內容所代表的選擇,展現著鐵凝在90年代初文化轉型中對“老輩子的東西”與“日子有奔頭兒”的關系的深入思考,作為后者的底色,前者的活力顯示了誠樸和情義的豐厚內涵。
第一個場景,人物相應的動作是閑散地行走。時間安排在霜降午后,地點是干凈、暖和、平坦的平原的鄉村路上,人物是相伴趕集回來的孕婦與同樣懷孕的牛。感知首先以孕婦的兩個動作“牽”和“撒”聯接二者的自在與牽制的關系,以孕婦的胳膊和肚子對應人物的自在感受,并把笨手笨腳的人物的主要動作“行走”與將軍在氣勢上相提并論,感知上的陌生帶來懸念。正如牛的名字與其實際顏色形成背離,感知把黑色的內涵擴展為人們熟悉的陌生感。二者 “若即若離”的關系,既有牛在“麥地”和“正道”之間的自在動作,又有孕婦的“喚”、“惱”、“喝道”充溢寂靜的空間,人物的聲音似乎是“和遠處的熟人打著親熱的招呼”,牛也“獨自響應”;敘述在動靜結合的節奏調整時,通過名與實的呼應或對比,恰當地表達著二者彼此相互體貼、充滿生機、關愛的情義基調。
漢白玉牌樓在這一場景中的出現,與敘述再次突出空間的曠達相一致,以氣派、堂皇、矗立、耀眼等詞語顯示的感知內容,既有與人物的感知能力不吻合的突然之感,卻又呼應之前的“將軍”的身份,而人物在文中的第一次感嘆由此產生,并引發出與其有重要關系的三個方面。
其一,出嫁之前,父母雖不能讓孕婦上學,但感知把他們對“俊”、“財富”、“日子有奔頭兒”,當“寶貝”,“見他們終生也見不著的世面”的心意和盤托出,旨在把人物關系蘊含的虔誠和情義相聯。
其二,孕婦對有牌樓的這里的“好風水”的感知,一方面與婆婆的自豪相應;另一方面又與王爺相關,而屬于王爺的墳塋、陵墓、牌樓,甚至現實中的盆樣的大坑、瘋長的荒草和碎磚爛瓦,又都呼應著富貴、寶貝、保佑等詞語,構成了風水在人物感知中的內涵,增補了之前與“將軍”相應的內容,也回應了人物和與王爺相關的所有東西之間形成情義和虔誠的原因。
其三,孕婦在此地的舒心的日子,首先與公婆、丈夫、周圍的人待她好相關,如進城做工、做伴兒、紅糖水、逢人夸她俊、牽出黑讓她騎等;由此才有孕婦舒心的“嬌貴”、“任性”,“出去走走”,“什么都看看”;同時孕婦感知以懷著小生命為觸發點,又把其在前兩種的舒心中獲得的情義推及與其相伴的牛,對之產生憐憫、自豪、驕傲,也讓牛“由著性兒”;不管這個從沒上過學的人物是否能感知到寂寞、沉悶,感知視角愿意把她的舒心日子增加現實生活中本應有的多姿色彩,抑或與這次閑散的行走中的感嘆取得平衡,人物排遣沉悶而發出聲音,而牛對此由專心到驚愕,之后的溫順、笨拙、急忙等來反應,人物在自造的熱鬧中能感知到的歡愉之情躍然紙上,這又何嘗不是舒心、體貼、情義、虔敬的另一種表現形態。
承接第一場景,對人物身體的諸多部分的描寫表現“累”的形態,放學歸來的孩子在畫面中的加入,使人物由這一關系延續了對肚子和肚里的孩子的體貼,“肚里的孩子在受累”“讓這肚子歇歇”,并在躺在路邊的那塊石碑上坐下,開始人物行動的第二個階段。通過石碑,情節再次與王爺聯系,引出石碑在后來的遭際:“一些城里來的粗暴的年輕人給推翻”,“再也沒有立起來”,成為“過路人歇腳的坐物”,“讓屁股們磨得很光滑”。感知對各色人物與石碑的關系的敘述,簡短,節制,感知內容表達出多層次的虔敬、憐惜之情,緊承第一場景的情感基調。而石碑上“海碗大”的字與不識字的人物之間的關系,以后者想知道“那是些什么字”開始,以丈夫的提問“一個老輩子的東西”,提示人們思考“知道了有什么用”?人物對過路人和自己的慣例的糾正,“挪開了,小心地坐住碑的邊沿”,是其內心對字的虔敬之情的具體表達,更是人物在此階段核心動作的開始。因為“胸膛下邊的這個肚子”與希冀、孩子與它有關聯,所以“莫名地不敢小視他們”。而不敢小視的虔敬又最切實地與其“狂熱的向往”——領著孩子趕集相連,“不能夠對孩子說不知道”,“不愿意對不起她的孩子”,因此,“心中惴惴”,“仿佛肚里的孩子已經跳出來逼她了”。有了這種必需,實際上已經從人物感知的角度開始讓人們思考這個“老輩子的東西”——字與人們的關系,并希望能夠通過其作用解除人物由這種感受而來的不安感。
于是,人物向和她打招呼的放學的孩子們中的本家侄子要了一張白紙和一桿鉛筆,急切地開始了與自己的身份似乎更不相符合的“勞作”,把這些海碗樣的大字抄錄在紙上,然后帶回村去,請教識字的先生那字的名稱和名稱的含義。這一出其不意的動作呼應前面的懸念“那是些什么字”,是解決與完成這一任務不相符合、感知能力甚低的人物的不安的重要方式。但這種勞作的不易卻是實實在在的。endprint
首先是描龍繡鳳、扎花納底子都不怵的巧手“支配不了手中這桿筆”。感知對人物動筆之前的不易進行了具體描摹,“努力端詳”后的感覺、挪開之后的所見、收回和再次端詳后的膽怯而又堅決,其虔誠之情態活靈活現。人物開始書寫、描畫后的感知側重點放在與前面的疑問相呼應的揣測“它們代表著什么意思”。從人物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意思開始,到懂得“是些很好的意思”,感知用符合孕婦思考邏輯和身份的“俊”作為形容“字們”的符號,從而與似乎已中斷的第一場景中“俊”的意思聯接起來,把人物、王爺、碑上的字首次相關,并且“心中充滿著羞澀的欣喜”。因此,一張紙上是否能夠“慢慢出現”“筆下海碗大的字”,已經不是現實問題,敘述愿意在這紙上讓她畫出,并且由此發出第二次“感嘆”——“字是一種多么好的東西啊”,形成與第一次看到牌樓后的感嘆的呼應,由此形成的多重關系,諸如孕婦與字、牌樓的關系,孕婦的感嘆與字的關系,孕婦與王爺的關系,字、牌樓與王爺的關系等等,在一定程度上引導人們反思與字相關的第二個問題,實際上也是“老輩子的東西”與“好風水”、“日子有奔頭兒”的關系。
其次,“勞作”的不易還表現在感知對人物“伏在石碑上”“過于努力地描畫”,因為這是一樁“累人”但“不愿停手的活兒”,感知對人物的身體,如浸濕的襖領、跌進胸脯的汗水、紅彤彤的臉、發抖的茁壯的手腕等的細致描述,讓“老輩子的東西”與“好風水”的感知形成如此密切的關系,而且“心不叫她停”“這活兒”,以至于“好像使盡了她畢生的聰慧畢生的力”。對于這個勞作,人物與字固然形成核心關系,而牛在第二階段里與人物的現在也發展著前面的情義,感知用“臥”“靜靜地凝視”,“憔悴的臉上滿是安然的馴順,像是守候,像是助威,像是鼓勵”等詞語評價,已經將牛的忠誠、虔敬、情義溢于言表。總之,十七個字描畫完成,勞作結束。而至于人物是否具備數清十七個數的能力,是否可能在一張白紙上描畫完十七個(每個都有海碗那么大)字,汪曾祺說過“一個大字不識,從來沒有拿過筆的農村媳婦能夠把這十七個筆畫復雜的字照貓畫虎地描下來,不大可能。然而鐵凝愿意叫小媳婦描下來,為她肚子里的孩子描下來,她硬是描下來,你管著嗎?”{1}
那么,作品安排感知能力甚低的人物努力描畫,并且把這十七個字重復寫出的用意何在呢?
首先,到此,人物與字的關系中的兩個問題,對讀者來說,應該都已經“有了滿意的回答”。感知人物對此的一無所知,意在促使讀者細致地把對它們的感知重復兩次,反思前面提出的與字相關的兩個問題,以便回應如此盼望知道其意思的人物,甚至對得起人物的勞作以及勞作過程本身與這些字的意義的契合。
其次,這些字不僅僅與人物的勞作的結果相關,也不僅僅是把“描畫”與石碑上的字進行對比,而是因為與這些字相關的是王爺。這些字也是王爺勞作一生的結果,他的日子就是這么過來的,從而形成兩個人物(孕婦和王爺)、兩種勞作及其結果的對比和呼應。應該說,到此為止,讀者應該與取材于現實中的一些事件和情境相聯,諸如石碑所在地、神道碑與王爺的故事、王爺與給予其評價的王之間的故事、王爺一生勞作與這些字的關聯的故事等等;思考小說從開始似乎無意聯系起孕婦與王爺之間的關系,進而反思孕婦與牛、牛與孕婦、孕婦與孩子、孕婦與字、孩子與字、“日子有奔頭兒”、好風水等與大字們表達的意思的關系。
第三,感知內容涉及了作為各色人物活動的背景的晚清至上世紀90年代初的近百年的時代風云、與代表這些好風水相關的事物、事件,而視角和感知方式的選擇卻是對此感知能力有限的人物,使感知不會評判:百年時代風云,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點評,點評不同時代人們對歷史人物的點評。感知角度和方式的選擇,保留了“老輩子的東西”的自然樣態,保留了人物與好風水、“日子有奔頭兒”的精髓的接受形態,也期待讀者去思考自己的日子與這些東西的關系。
無可置疑,《孕婦和牛》是鐵凝在90年代初文化轉型語境中第一篇重要作品,以上構思與她對“老輩子的東西”與“日子有奔頭兒”等隱性畫面構成的真正的“大氣象”的理解密切相關。汪曾祺說它“細膩、柔軟而有彈性”{2};用鐵凝的話來說,是“在故事的小格局里”“呈現心靈的大氣象”{3}。可以說,與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小說相比,此作“故事,場景,人物”不同了,鐵凝“看人生的心態也不同”,希望創作“在千變萬化的生活中能固守住那種根本上不變的東西”{4}。做到這些,需要先“用謙遜把自己的內心照亮”{5}。這篇小說符合這個方向,鐵凝“有能力”用對“老輩子的東西”與“日子有奔頭兒”關系的形象、具體而深入的思考,固守住其作品的底色,對前者的活力和美的“俊的少有”的表達方式,表達著自己對誠樸和情義這些“老輩子的東西”對“日子有奔頭兒”的作用的真情實感,召喚著人們用它們照亮各自的內心,耐心、努力地去“勞作”。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小說以“字們”為中介聯接王爺、孕婦和肚里的孩子,在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延續中,因為有了“它們”,屬于王爺的東西都成為好風水的象征;“那塊寫字的碑卻永遠地立在了孕婦的心中”,她也“獲得了一種資格”,“真的俊秀”,并“敢與”“未來的嬰兒謀面”;“孩子必將在與俊秀的字們打交道中成長”,孩子與孕婦以“愿望”作為相互的支撐,能“美好地成長”。三者統一于對人的日子以何為準則和如何度過的反思,并由多方面的人物關系在不同環境中展現出的性格,感知由石碑上的這些“字們”與三個人心中所立的東西相聯系,推及“每個人的心中,多少都立著點兒什么吧”。至此,與其說感知讓孕婦“為了她的孩子”,找到了“心中的好風水”;不如說這是感知再次對每個人立其自己“心中的好風水”的期望和召喚。
第三場景中人物的動作是“啟程”,也是孕婦和牛表達誠義的畫面:牛“執意不肯起身”,由“臥”換“跪”的姿勢,“要它的主人騎上去”;孕婦“憐憫地叫著,強令黑站起來”;二者“在平原上結伴而行,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女人”;“黑身上釋放出的氣息使孕婦覺得溫暖而可靠,她不住地撫摸它,它就拿臉蹭著她的手作為回報”,她們“互相檢閱著”,“好比兩位檢閱著平原的將軍”。感知甚至再次強調人物像將軍一樣檢閱的每一樣都不可缺少,是“一生需要”的“幾樣”,而幸福就是與它們相關的大“字們”在生活中的體現。在這個意義上,小說在“小格局”中呈現的“大氣象”,不僅僅是與字相關的時代風云變化、歷史人物,更是“大字們”的內涵包蘊的大氣象,更應是人們一生里心中應立起的大氣象,它展現著鐵凝在上世紀90年代初文化轉型語境中對“日子有奔頭兒”的底色和活力的思考,其敘事中獨特視角、表達方式的選擇使誠義的豐厚內涵得到深化和拓展。
{1}{2} 汪曾祺:《推薦〈孕婦和牛〉》,《文學自由談》1993年第2期。
{3} 鐵凝:《相信生活,相信愛》 http://blog.sina.com.cn/s/blog 606931840100h8ow.html.
{4} 趙艷、鐵凝:《對人類的體貼和愛》,《小說評論》2004年第1期。
{5} 鐵凝:《文學是燈》,《人民文學》2009年第1期。
基金項目:本文是河北省2013年度省教育廳高等學校科學研究項目人文社科項目“鐵凝短篇小說的誠義敘事與文化轉型”的研究成果,課題編號:SZ136011;河北省當代中國民生與社會建設研究基地研究成果
作 者:任慧群,文學博士,邢臺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現代中國文學與文化。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