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偉 張立敏
摘 要:詞是從詩歌的母體中孕育出來的,是有別于詩歌的獨特文學樣式。宋朝是詞發展的黃金階段,宋詞是能與“楚之騷、漢之賦、六朝之駢語、唐之詩、元之曲、明清之小說”并駕齊驅的文學樣式。但詞最早承擔的寫作任務主要是詩所不愿或不屑于表達的以香軟濃情為題材的課題,內容狹窄,境界較小。其境界的拓寬是經歷了一個較漫長的過程,也經過多位詞家的艱辛努力,才最后完成了能與詩歌境界平分天下的局面。
關鍵詞:境界 開拓 軌跡
宋詞以姹紫嫣紅的風韻與唐詩爭奇,與元曲斗妍,與明清小說媲美,在中國文學百花園里可謂一朵美麗的奇葩,其發源于隋,興起于晚唐,大盛于宋。詞經過中唐張志和、劉禹錫、白居易等人的示范,晚唐溫庭筠的倡導,五代“西蜀詞派”和“花間詞派”的大力渲染,到了宋代可謂波瀾興起,如出三峽,濺玉噴珠,一瀉千里。但詞的內容境界始終沒有突破傷春悲秋、離愁別緒、花前月下、感時傷懷、流連光景的藩籬,其風格也始終在香甜軟媚、清麗疏朗、凄切動人、纏綿悱惻、含蓄婉轉的陣營中左右突擊。故詞在當時以言情為主,以娛賓遣興為功能,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 詩余” 。即便經過北宋初期晏殊、歐陽修、柳永的努力改革,都沒有能從內容上根本突破“艷科”的局限。開拓詞的境界、擴大詞的表現功能是要經過多人的努力,經歷一個長期發展的過程的。
最早對詞境進行拓寬的是宋代開創一代文風的文壇領袖歐陽修,其詞的成就雖然遠不及他的散文和詩歌,他也始終固守著詞為“薄伎,聊佐清歡”{1}的創詞態度,其詞的內容也沒有突破五代艷詞的范圍,但他擴大了詞的抒情功能,不再完全局限于男歡女愛、離愁別恨,而是把自然的山水、人生的感嘆開始引入詞中,給死寂的詞壇吹來了絲絲清風。歐陽修宦海沉浮,多次被貶,對官場有著深刻的體驗,他理所當然地把人生獨特的體驗通過詞來表達,例如《朝中措·平山堂》: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這首詞表現了歐陽修在平山堂送別友人時瀟灑曠達的個性。開篇突兀氣勢地寫了平山堂凌空矗立,其高無比,氣勢磅礴。接著具體寫了作者在平山堂所種的楊柳,欣欣向榮。過片三句寫了送別的友人豪氣縱橫,“一飲千鐘”,最后發表人生感嘆:人生易老,應及時行樂。該詞突破了五代以來男歡女愛的傳統題材與極力渲染紅香翠軟的表現方法,特別是其中樂觀曠達的人生態度對后來的蘇軾有著直接影響。
范仲淹被朱熹稱為“有史以來天地間第一流人物”,其在《岳陽樓記》中所寫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不但是他個人品格的寫照,也成為了無數知識分子的座右銘。范仲淹曾以龍圖閣直學士身份出任陜西徑經略安撫副使,抗擊西夏,號令嚴明,西夏不敢犯趙,可謂“入則為相,出則為將” 。多年的軍旅生活,使他把在軍旅生活中的許多人生感受付諸筆端,為詞又開拓了新的審美境界,即將軍旅生活感受引入詞中,再次將詞壇大門開大一分,為更多新風的吹進創造了良好的條件。例如《漁家傲》就是一首描寫軍中生活的好詞: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該詞上片寫景,邊塞風光與內地迥異,連雁子也毫無留意。加之風吹草木發出凄厲的聲音,軍號陣陣,山巒重疊,孤城落日,形成了邊塞獨特的悲涼氛圍。下片抒情,在這遙遠的邊塞,將士們借酒消愁,加之笛聲悠悠,讓人徹夜難眠,將軍也好,征夫也罷,都會在此時想起家鄉。這邊塞的風光和邊塞的感情在詞中被淋漓盡致地展現,可謂前所未有,這種沉郁悲涼的詞風,也可看作豪放詞之濫觴。
柳永是第一位對宋詞進行全面革新的大詞人,詞至柳永,詞風為之一變,由五代的艷麗之詞,變成了歌者之詞,故柳永堪稱詞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物。他大力發展了慢詞,大量運用了鋪敘和白描手法,并一手建立了俚俗詞陣地,與雅詞分庭抗禮。在詞的境界上,柳永沒有完全突破相思戀情、羈旅行役、卿卿我我、離愁別緒的藩籬,但他反映繁華都市生活的題材,將宋詞境界又大大開拓,雖然以前也有一些描寫都市生活的詞作,但都沒有像柳永那樣全面、直接、具體地反映都市風情,柳永用他的如緣巨筆將杭州、洛陽、益州、揚州、金陵等城市的繁華景象和市民游樂都表現得栩栩如生,《望海潮》就是其中著名一首: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這簡直就是一幅美麗的杭州油彩畫:上片重點寫錢塘繁華,煙惹楊柳,橋梁如畫,人家十萬,高樹環繞,浪花奔騰,雄偉壯闊,珠寶眾多,服裝精美。下片重點寫市民生活,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笛聲悠悠,歌聲陣陣,老漢釣魚,姑娘采蓮,生活愉快,喝酒聽琴,贊賞美景,以圖畫景,夸示同僚。詞作歌頌了杭州山水的美麗景色,贊美了杭州人民和平安定的歡樂生活,反映了北宋社會的太平氣象,宋代的黃裳評之:“予觀柳氏樂章,喜其能道嘉佑中太平氣象,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2}
在詞境發展的道路上,花花公子張先也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張先官運不通,但風流倜儻,長期混跡在青樓歌館之間,故其詞的內容主要還是寫“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3},沒有超越五代相思離別的范圍,但他對詞境開拓的貢獻主要在于創作了大量的酬唱贈別之詞,擴大了詞在現實生活中的功能。在以前日常交往的過程中,文人們都只會用詩歌來酬唱贈別,用詞這種“小道”來寫贈別是從張先開始的,例如張先的《玉聯環·送臨淄相公》:
都人未逐風云散,愿留離宴。不須多愛洛城春,黃花訝、歸來晚。 葉落灞陵如翦,淚沾歌扇。無由重肯日邊來,上馬便、長安遠。
這是一首離別酬贈之詞。上片寫了傍晚時分,黃花紛紛,渲染離宴;下片寫了落葉如翦,淚水漣漣,但還是只能上馬遠行。詞作風格沒有擺脫香軟之氣,但張先用詞來寫贈別,擴大了詞在日常生活中的實際運用功能,又進一步擴展了詞境。endprint
與范仲淹同屬北宋改革派重臣的王安石也對詞境開拓進了一份努力。他詞作存留不多,成就也不及其詩歌,但其詞頗具開創性。他的詞已經正式脫離了唐、五代以來柔情蜜意、花前月下的固定格式,注重抒發自我性情和表現自我抱負,并通過抒發自我、表現自我開始對歷史進行思考,對現實進行反思,從而創作了一些如《桂枝香·金陵懷古》一類的懷古、詠史之詞: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這首詞通過對六朝歷史教訓的認識,表達了他對北宋社會現實的不滿,透露出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詞作上片寫詞人登臨所見之景:金陵晚秋,澄江東下,山峰翠疊,船帆移動,酒旗招展,輕云遮舟,鷺起長江,美景如畫。詞作下片寫懷古,回憶往昔,淫奢追逐,亡國悲恨,連接相續,千古憑欄,六朝風云,消失如水,野草蒼綠,商女放聲,后庭遺曲。詞作深情抒發,句句出自詞人內心,通過寫景懷古,抒發對現實社會的憂患,標志著詞境的進一步開拓。
在經過歐陽修、范仲淹、柳永、張先、王安石等大家的不懈努力后,詞境之大門已經陸續敞開,吹入了陣陣清新之風,使香軟艷麗的詞壇為之一振,而完成極大拓寬詞境這一光榮的任務則落在了文學全才蘇軾身上。蘇軾在詞的創作上成就非凡,他繼承了前人的優秀傳統,對詞進行了全方位的改革,他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在理論上突破了詩尊詞卑的觀念,讓詞與詩能分庭抗禮、并駕齊驅、平分天下。同時,蘇軾還“以詩為詞”{4},將詩歌的表現手法引入到詞中,突破了音樂對詞的束縛。在詞境的擴大方面,蘇軾完全打破了“艷科”的傳統格局,讓詞從兒女情愁、離愁別緒、卿卿我我、感時傷懷的小圈子走向了社會的各個領域,凡是詩歌能表達的,詞皆能表達,而且能表達得很好,如詠史、詠物、登臨、懷古、送別、悼亡、游仙、談禪、說理、愛國、農村、田園、邊塞、抒情都可攝入筆端,真的達到了“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5}。如蘇軾有表現以身許國的豪情之詞《江城子·密州出獵》;有表現寵辱不驚、樂觀曠大心態之詞《定風波》;有通過自然反思歷史人生的豪邁之詞《念奴嬌·赤壁懷古》;有描寫農村生活之詞《浣溪沙·徐州藏春閣園中》;有人生感嘆、思親念友之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可謂內容廣博、姿態橫生,完成了詞境擴展、地位提高的偉大任務,詞終于能完全從詩歌母體中脫離出來,開宗立派,自成一家了。
東坡之后的詞人,如秦觀、賀鑄、周邦彥、李清照等的詞境還是主要局限在離愁別恨、羈旅行役、感時傷懷的圈子里,雖然偶爾也有如賀鑄《六州歌頭》這樣的悲壯豪邁之作,但都還沒有完全繼承蘇東坡詞境開拓的風格,非常完美地繼承并發展了蘇東坡的人是辛棄疾。辛棄疾橫戈躍馬登上詞壇,拓展出了一類氣勢豪邁的英雄詞、軍事詞。辛棄疾一生處在南宋偏安、國運傾倒、民族災難深重的時代,他始終主張抗敵北伐,他一腔愛國熱情,一再請纓和試手補天的崇高志向都因為南宋王朝的軟弱化為泡影。他以英雄自詡,以英雄許人,在唐宋詞史上再也沒有一位詞人像辛棄疾這樣呼喚英雄、崇拜英雄、歌頌英雄、贊美英雄、抒寫英雄,因為辛棄疾本身就是一位英雄。例如他所寫的“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氣吞萬里如虎”,“橫空直把,曹吞劉攫”,“壯歲旌旗擁萬夫”,“倚天萬里須長劍”,“醉里挑燈看劍”,“紅旗鐵馬響春冰”……都是其創造的英雄詞、軍事詞,最終使男兒本色戰勝了千嬌百媚。除此之外,辛棄疾還有表現社會憂患和個人憤懣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有關心民生、評議時政的《摸魚兒》;有寫農村生活和隱逸之趣的《清平樂》;有針對現實懷古抒情的《永遇樂·井口北固亭懷古》……可謂內容博大精深,真正達到了蘇軾無意不可入,無語不可用,合乎規范而又極盡自由的藝術境界,與蘇東坡并稱雄于詞壇。
綜上所述,詞能從唐、五代“小道”“詩余”的“艷科”小圈子中走出,走向廣泛的社會各領域,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從一彎清淺的水溪,演為波瀾壯闊、力能載舟的溶溶大川;從狹小的香軟空間,擴展為五彩繽紛的廣闊天地;從纏綿悱惻的婉約之花,大盛為婉約、豪放、清新皆有之的百花園,最后成為能與詩媲美和抗衡的獨特文學樣式,是經歷了一個長期發展的過程,經過歐陽修、范仲淹、柳永、張先、王安石、蘇軾、辛棄疾等多位詞家的不斷開拓進取后而完成的。
{1} 引自歐陽修的《采桑子·西湖念語》。
{2} 引自《書樂章集后》。
{3} 引自張先《行香子》。
{4} 引自陳師道的《后山詩話》。
{5} 引自劉熙載的《藝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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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張毅主編.宋代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
[4] 孫望等主編.宋代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5] 王曉麗.宋代理學精神與宋詞境界的開創[J].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5).
作 者:董小偉,博士研究生,四川大學錦江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中國詩詞、中國古代歷史;張立敏,碩士研究生,四川大學錦江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文化。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