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征
摘 要:蘇軾作為中國文學史上難得一遇的奇才,世人皆評其曠達詞風最能代表其曠達的人生態度。西方哲學家尼采筆下“酒神精神”的要義則與蘇軾的詞所體現出來的曠達的人生態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酒神精神”的要義在于對生命中痛苦的超越,并進而回歸到生命的本真狀態。蘇軾在其曠達詞中敘寫著自己坎坷多舛的人生經歷,其心靈世界中灑脫飄逸的氣度,笑對人間盛衰的超曠,實質上也是對生命痛苦的超越及生命本真狀態的回歸。
關鍵詞:蘇軾 曠達詞風 尼采 酒神精神 人生態度
一、引言
德國哲學家尼采提出了“酒神精神”,主張新人生觀,抨擊傳統理性主義和基督道德等。他說:“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異樣最艱難的問題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的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竭而歡欣鼓舞——我稱這為酒神精神。”{1}具體地說,它的要義是肯定生命的痛苦和毀滅,與痛苦相嬉戲,超越痛苦后個體生命得到解脫,回歸生命本真狀態,從而獲得快感和人生的意義。
宋代詩人蘇軾一生在政壇上遭受多次的困厄,遠貶嶺南與瓊州。但他并不因此而消沉或頹廢,而是以超脫曠達的精神越過人生與政治的苦難鴻溝,并將這種對苦難的超越匯成了歌。楊廷芝《二十四詩品淺解》云:“曠,空也。達,通也。”即指人心胸豁達寬廣,不受世事所累。曠達不是一味輕狂,不是狂放不羈。“曠”應有情感郁結的陪襯,蘇軾的曠達同樣隱含了仕途的無奈、壯志難酬和對現實的不平,與常人不同的是他看得破、放得下。正如楊勝寬先生所言:“‘超然臺的是否存在或‘超然臺存在于何處,都無礙于蘇軾對人生的真正領悟和對人生價值的追求方式,因為他的一生,就是不斷地追求和實現超越的一生。密州的超然,黃州的超然,儋州的超然,地不分南北,身不分榮辱,他都能夠超然處之。”{2}
以蘇軾的曠達詞來看,他的曠達來自歷經苦難后的心靈超然,更是各種思想的自然交匯,從而達到與自然萬物的相容的境界。蘇軾一生命運坎坷,但他始終以一顆平常心來對待挫折,這是對一種對生命的超越,這就與尼采筆下酒神精神的要義有著相似之處。他們所彰顯出來的一種豐盈的生命力,實質是一種精神的力量,這對現代人不堪重負、日益枯瘠的心靈來講,更是豐盈甘庾而有無窮至味的精神盛宴。
二、“酒神精神”的具體內涵
(一)直面并超越生命的痛苦
“酒神精神”第一層含義是承認并直面生命中的痛苦。肯定生命,即連同它必然包含的痛苦和毀滅。在古希臘神話中,酒神出生后便受到赫拉的迫害,但他并未消極處世,而是在他祖母的幫助下成為有名的酒神,他懂得所有自然的秘密以及酒的歷史。他象征著生命之流,敢于沖破所有的束縛和禁錮,敢于撕破現象世界的面具,將自己消融在與原始的統一之中。具體表現在他總是乘坐著馬車到處游蕩,他走到哪兒,樂聲、歌聲、狂飲就跟到哪兒。在他眼里,人生雖然充滿磨難與痛苦,個人的自由與權利也可能被壓制乃至剝奪,但絕不可以因此而屈服或絕望,而應該憑著內心中強大的生命力量來掙脫一切壓制與磨難,進而與歡愉與自由相擁抱。尼采以酒神為原型,在其基礎上進一步擴充內涵,使其代表著一種超脫虛無,將痛苦與磨難消融于生命本身的歡樂與力量之中的精神。叔本華認為生命在本質上虛無與無意義,因而他主張通過生命本身的寂滅,生命意志的拋卻來獲得平靜。尼采反對叔本華的這種悲觀主義,直面人生必然存在的磨難與痛苦,認為人可以憑借著內在的生命活力來融化、超越著種種磨難與痛苦,從而使生命達到一種舞蹈的歡樂狀態。
(二)回歸人性的本真狀態
“酒神精神”不僅直面生命的痛苦,還以一種“超人意志”來超越生命中的痛苦。尼采認為,“酒神”的醉狀態,是為了追求一種解除個體化束縛、復歸原始自然的體驗。對于個體來說,個體的解體是最高的痛苦,然而由這痛苦卻解除了一切痛苦的根源,由此可以獲得與世界本體融合的最高的快樂。因此,酒神狀態是一種痛苦與狂喜交織的癲狂狀態。“酒神藝術使人們被迫正視個體生存終將毀滅的恐怖,同時又用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使人們暫時逃脫人世滄桑的困擾,使他們在短促的瞬間真的成為原始生靈本身,感受到它的不可遏制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樂。”{3}也就是說“酒神”面對悲劇性人生,不但不畏艱難險阻,反而能夠彰顯生命的強力;面對理性束縛和心理壓抑的異質力量,充分表現自我本真,崇尚個性解放,超越自我,這都是對生命最直接的肯定,最后任何強大的阻力都在酒神的力量面前屈服。
在理性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種種管理體制、道德準則、觀念,管束著人們的行為乃至思想。這些客觀文化無疑是人類生命的重重包袱,使得人類自由自在的生命狀態受到了壓抑乃至歪曲。但人類對本真的自由狀態的回歸有著天然的渴望。這種渴望潛藏在內心深處,雖然短時間內可能被壓制住,但其本身蘊含的力量必然會反抗壓制,乃至沖破壓制。酒神的醉狀態正是一種使生命回歸本真狀態的渠道,此時,主體個體化變的暗淡模糊,個人融入群體之中,感受人與人、人與自然合二為一的徹底的和諧。個體生命真正地回歸本真,從而獲得生命的意義。
三、尼采的“酒神精神”在蘇軾曠達詞中的體現
(一)處變不驚,超越痛苦
尼采筆下的“酒神精神”,承認生命的痛苦及以最豐裕的狀態超越痛苦,以達到生命個體在絕望痛苦中獲得極大快意,最終以這種超越來獲得生命的意義和人生中最高的快樂。在蘇軾憂患與共的一生,他并不消極處世,而是以審視的眼光坦然地直面慘淡的生活,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超越生命中可以讓人一蹶不振的苦痛,進而獲取生命的意義。他的詞《定風波》《水調歌頭》和《滿庭芳》等把蘇軾處變不驚,漠視生命中的痛苦并把生命融入到宇宙中的這種曠達體現得淋漓盡致。如《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endprint
這首詞借大自然的風雨象征政治場上的風雨,充分體現了詞人在政治風暴中不畏艱難,不為憂患所動搖的個性。他的曠達風貌通過三組形象逐層深入地表現出來:一曰“何妨吟嘯且徐行”,一曰“竹杖芒鞋輕勝馬”,一曰“一蓑煙雨任平生”。這三組形象展示后便高唱出如當頭棒喝的禪機:“也無風雨也無晴。”當然,這也是以對自然環境的體驗來象征對人生、對政治的感悟。他回首的“蕭瑟處”,乃是自己的前半生經歷。他領悟到生活道路上的坎坷與順利,仕宦途中的升沉與進黜,政治斗爭中的榮辱與得失,以至于人生的生死與禍福,對他來說是“也無風雨也無晴”,都是無差別的境界。直到被貶海南,他仍原封不動地在詩中高唱著這兩句:“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把困頓處境,消極、痛苦的矛盾心理轉化為遺世獨立的人格力量,他早已把痛苦和不堪寄托于大自然中,最終超越了痛苦。他以這種類似于自慰但實質上是直面并克服困窘的心態處世,在這種境況中,超越痛苦,個性彰顯,“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便可體現出其對現實痛苦的漠視與超越。
(二)獨立人格,超然物外
蘇東坡的曠達,不同于陶淵明的歸隱,也不同于竹林七賢的狂放,而是在孤獨苦痛的精神磨礪中鑄就,在感悟生命、融合自然、觀照內心、洞悉世情后經過沉淀,而形成的成熟、從容、厚實、大氣的生命狀態,這才是真正樂觀豁達的“曠士”所應具備的姿態。他的一些曠達詞體現了禪宗的一些哲理:超然物外,物我合一,這與尼采所說的音樂是“酒神精神”代表所闡述的內涵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根據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的闡述,“酒神精神”強調的是人類最原始的東西,那么與人類原始本身最接近的便是大自然。“酒神藝術”可以讓我們在短促的瞬間真的成為原始生靈本身,感覺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樂”。“酒神精神”不但強調的是超越生命的痛苦,而且還強調人回歸本身,那么在這個不斷與命運抗爭的過程中,一切的痛苦已經隨著在與大自然融合中得到一種形而上的慰藉,使自身暫時逃脫事態變遷的紛擾,由此獲得獨立的人格。
學者尚永亮在《從執著到超越——貶謫與貶謫文學論綱》中寫道:“在蘇、黃這里,則主要表現為對人生價值和意義的全面反思,對是非榮辱和狹隘小我的淡漠遺忘,對人世苦難的自覺承受并在承受中超越苦難,達到了一種高雅脫俗、物我同一的自由境界。”{4}從蘇軾以上的詞作可以看出,他面對生存環境的惡劣及官場的失敗,仍能把這一切痛苦寄托于大自然萬物。在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中他透悟了人生無可回避的煩惱,最終以一種超脫、曠達的態度面對人生,面對世界。在他眼里,大自然的萬物都是如此的美好,于是他只身融入到萬物中,與萬物合一,最終達到超然物外的境界。
四、結語
總的來說,尼采的酒神精神在蘇軾曠達詞中的體現可精辟地用一個詞加以概括:超越。酒神精神要求生命個體站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本位的立場上來看待自己的生命個體,所謂造化弄人,大自然游戲般地創造和毀滅著個體生命,似乎從中能獲得難以想象的快樂。對于大自然而言,一切都是歡樂,連生命個體的痛苦和毀滅也是它的歡樂。蘇軾在其生命歷程中經歷了種種的磨難與痛苦,最終通過對個體內在精神的錘煉以及升華,并通過對大自然外在美景的審美以及內在運行規律的參透,達到一種超脫的、愉悅的狀態。這種生命狀態,實際上與尼采所說的酒神精神異曲同工。
{1} 尼采:《悲劇的誕生》,周國平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4頁。
{2} 楊勝寬:《杜學與蘇學》,巴蜀書社2003年版,第237頁。
{3} 黃忠晶:《尼采傳》,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頁。
{4} 蔣長棟等:《貶謫文學論集》,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年版,第8頁。
參考文獻:
[1] 劉勤慧.入世與出世之間——兼談蘇軾詞風為“曠達”而非“豪放”[J].晉陽學刊,1998(2).
[2] 李康化.清曠——東坡詞之美學風度[J].社會科學戰線,1997(2).
[3] 范軍.蘇東坡:曠達人生[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0.
[4] 薩弗蘭斯基.尼采思想傳記[M].衛茂平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5] 林語堂.蘇東坡傳[M].張振玉譯.現代教育出版社,2007.
作 者:李徵,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在讀碩士生,研究方向:現代詩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