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魯王》的創世神話比較研究初探

摘 要：創世神話是一個世界性的神話母題，本文對苗族活態史詩《亞魯王》的創世神話進行比較神話學研究，以揭示創世神話的共同特征及其生成原因。

關鍵詞：《亞魯王》 創世神話 比較神話學

近年發現的以西部苗語方言流傳于貴州麻山地區的苗族活態史詩《亞魯王》蘊含了很多創世神話。創世神話是肇端于人類社會早期的釋源神話，即它是以解釋天地萬物起源和人類起源為主要內容的神話。荷蘭萊頓大學教授米尼克·希珀在《創世和起源神話中的人類之始：比較研究一例》中，通過世界范圍內神話的比較研究，歸納出神話學的三個基本命題：造神、造人、創造宇宙。本文擬從比較神話學的視角對《亞魯王》的創世神話進行初步探討。

一、創世神話與宇宙起源

創世神話是對宇宙的最早神話學解釋，它是一個世界性的神話母題，在世界各地、各民族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

流傳于貴州黔東南地區的《苗族古歌》對宇宙的起源作了精彩的描繪：“我們看古時，哪個生最早，哪個算最老？……云霧生最早，云霧算生最老。”認為云霧是形成天地萬物的最初本源，也就是說，在天地萬物形成之前，宇宙是一片云霧彌漫的混沌狀態。由于云霧的運動變化才產生了天地萬物。有了天和地，才有扒山扒嶺、鉆山潛水的動物，進而才有修狃等巨獸，才有剖帕、火耐、俯方、姜央等開天辟地的巨人。

苗族活態史詩《亞魯王》以天地萬物、人類社會的起源及其演進為敘述線索，活態傳承了造天造地造人、造山造丘陵、趕山平地、造太陽月亮、造嗩吶銅鼓、蝴蝶找來谷種、螢火蟲帶來火種等創世神話。創世之神火布當創造了宇宙，“火布當造出勒咚（宇宙）白茫茫，火布當造成天外空蕩蕩。火布當造星星，火布當造月亮。”{1}波彤造天，但他造的天是女人的天。博咚到天外的下方造地，他造的是男人的地。董冬穹造天造地，“董冬穹敲破天，董冬穹打碎地。董冬穹一天想三遍怎樣造天地。”{2}天地造成之后，董冬穹還要造草木、生靈。

在《亞魯王》中，創世是一個持續不斷的過程。“董冬穹造成了母的上半空，董冬穹做出了公的下半空。”{3}“董冬穹造的坡土不安穩，董冬穹造的山坡不牢靠。天德越不下雨，地德雪不長草。樹木不發枝，竹子不長葉，樹林不結果，竹子不拔節。”{4}于是董冬穹再造天地：“董冬穹造成的上半空是公的，董冬穹做出的下半空是母的。天德越才下雨，地德雪才長草。樹木才發枝，竹子才長葉，樹林才結果，竹子才拔節。”{5}“天德越不穩，董冬穹造星星祖先做天釘，天才安穩。地德雪不牢固，董冬穹造山陵祖先做地釘，地才牢固。”{6}“造了哇哼哇哆（樹木名）樹木，遮擋太陽撐起土丘山陵。造了哇哼哇哆樹木，蓄住雨水澆灌山陵土丘。造瑪許瑪項為土丘山陵拴衣帶，造蕨草為土丘山陵搭頭巾，用刺蓬為土丘山陵包頭帕。董冬穹造的土坡才安穩。”{7}賽杜是山川土地的創世神。“賽杜急忙揮一拳頭成一片平地，賽杜趕敲一錘子成一個山埡，賽杜接著打一巴掌成一匹山崖。賽杜撒著肥熟的黃土黑土，鋪滿大地越走越遠。”{8}卓喏是藍天大地的創世神，“卓喏編織上空藍天，卓喏織造下方大地。卓喏去到上空，卓喏來到上方。卓喏編織的天像個大簸箕，卓喏織造的天如同小簸箕。”{9}另外，火布冷造牛、馬、錢幣、釷，火布碟造12個太陽。可見，《亞魯王》塑造了齊心協力創造宇宙萬物的始祖神。

將《亞魯王》與《苗族古歌》相比照，《苗族古歌》則塑造了齊心協力創造宇宙萬物的巨人群。天地未開辟前，“天和地相粘，地和天相連”。巨人剖帕用斧頭把天地辟開。但“天地兩分開，天地還不圓”，往吾用大鍋把天地煮得“圓羅羅”。把公、樣公、把婆、廖婆用巴掌把天拍大，把地捏寬，才有了如今模樣的天地。但是“天還壓著地，地還頂著天”。于是府方用力把天地撐開，萬物才有了生存的環境。之后，巨人養優造山，耙公、秋婆、紹公、紹婆修整山河，整平土地，巨獸修狃造河，火耐敲石引火，最后姜央造出狗、雞、牛等動物，并繁衍人類。苗族神話是苗族先民的原始思維及苗族社會發展的產物，也是苗族先民生活的折射。二者的相似之處表明生活在崇山峻嶺之中的苗族先民依靠集體力量戰勝險惡環境的歷史現實。

我國南方各少數民族的創世神話有很多相似之處，有的甚至是同一母題神話的不同異文， 如苗族的《苗族古歌》、納西族的《東巴經》、彝族的《梅葛》《阿細的先基》《勒俄特依》、白族的《創世紀》、瑤族的《密洛陀》《盤古書》等，其主要內容都是講述天地的開辟、人類的誕生、萬物的起源。在漢族典籍中，為人們所熟知的創世神話是“盤古開天辟地”，不過它在古籍中出現的時間很晚，最早見于三國時期徐整的《三五歷記》和《五運歷年記》。此神話可分為三類，即天地分裂型、尸體化生型、自生型，如尸體化生型是這樣表述的：“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膚為田土，發髦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虻。”（《繹史》卷一引《五運歷年記》）即是說，盤古死后的尸體化生了天地萬物。基督教的經典《舊約·創世記》講述了上帝創造宇宙萬物的故事。宇宙的原始狀態是一片黑暗的無形的水的深淵，上帝耶和華用六天時間從混沌中創造了光明和秩序，其先后順序是：光→太空→大地從海洋中分離出來，出現陸地→植被覆蓋大地→天體：太陽、月亮和星星→鳥和魚→動物（包括人）。在埃及的創世神話中，創世者是宇宙神拉，拉是天神之首，一種自我創造的存在，他創造了天和地，賦予萬物以命的風、火、眾神、人、走獸、家畜、爬蟲、空中的飛禽和海中的魚。

二、創世神話的共同特征

神話是原始文化的精神蓓蕾，創世神話是解釋天地生成、人類及萬物產生的神話。美國神話學家雷蒙德·范·奧弗在《太陽之歌——世界各地創世神話》中匯編了北美洲、南美洲、北歐、美索不達米亞、希臘、非洲埃及、印度和波斯、遠東、大洋洲和南海島民等世界各地的創世神話，并發現相距遙遠的世界各地的神話之間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比較世界各地的創世神話，不難發現它們之間有著明顯的共同特征。endprint

首先，世界始于混沌。世界各地的創世神話都認為宇宙是從混沌中誕生的。天地開辟之前，宇宙是一片混沌，沒有光明，沒有方向，沒有時間。在《亞魯王》中，“勒咚（宇宙）白茫茫”，“天外空蕩蕩”；在《苗族古歌》中云霧彌漫的混沌是形成天地萬物的最初本源；在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中，“天地混沌如雞子”；在《舊約·創世記》中宇宙的原始狀態是一片黑暗的無形的混沌；阿昌族神話《遮帕麻與遮米麻》和彝族創世史詩《阿細的先基》皆認為，遠古之時只有一團混沌之氣。遠古先民對宇宙的本源進行了不懈的探索，將天地起源歸于混沌，認為是混沌化為世間萬物，閃爍著樸素的唯物主義觀點。

其次，創世神話認為宇宙和生命是一個“無始的神”開辟的。太古茫茫，天地混沌，出現了開天辟地的“無始的神”。在《亞魯王》中有一系列的“無始的神”，其中包括火布當、波彤、博咚、董冬穹、賽杜、卓喏、火布冷、火布碟等；在《苗族古歌》中有創造宇宙萬物的巨人群，如剖帕、往吾、把公、樣公、把婆、廖婆、府方、養優、耙公、秋婆、紹公、紹婆、修狃、火耐、姜央等；在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中，“無始的神”是垂死化身的盤古；在《舊約·創世記》中，創造宇宙萬物的是無形的上帝。人們對這樣一個非生的、永恒存在的“無始的神”的起源很少質疑。

第三，天地開辟一般有兩個過程，一是把某種沒有分的東西分裂為二，一是創造山谷河流和動植物。除了上面例舉的神話之外，再如彝族創世史詩《阿細的先基》中說，天地未開辟之前，“云彩有兩層，云彩有兩張”，“輕云飛上去，就變成了天”，“重云落下來，就變成了地”。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只有在天地誕生之后，一切生物才有活動的空間與場所，也才可能為人類與一切動植物的誕生以及后世各種文化事項的產生準備條件。

三、創世神話母題的生成原因

創世神話母題在各民族、各地域中的互見性，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

其一，在遠古社會人類需要支持生命的神話。遠古人類對矛盾的自然現象，如生與死、四季的更替、睡眠時外觀的死亡和清醒時特殊的自我意識等現象迷惑不解，于是他們試圖用神話來解決這些玄奧的問題。神話“至少是一種生存手段，其意義在于它允許人在有語言和理性之前從心理上適應一個異己的敵對的世界”{10}。

其二，人類的精神是一個經驗的海洋，它在重復的形象和象征中表現自己。很多民族經歷過相似的歷史發展階段，在形態相近的社會會形成相似的思想意識和心理結構，一種共同的內在的心理結構產生這些幻象，導致世界各地的早期創世神話具有一定的共同特征，形成相同的神話母題，同一母題的神話在不同的文化場域中反復出現。

其三，民族的遷徙與分化、民族間的文化交往與融合是又一個重要原因。由于民族雜居相處而導致文化之間的互相影響，民族的遷徙引起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例如，苗族是一個以遷徙著稱的民族，在遷徙過程中必然大量吸納沿途各地、各民族的文化因子，從而帶來文化的涵化和神話母題的傳播。

{1}{2}{4}{5}{6}{7}{8}{9}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亞魯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頁，第7頁，第7—8頁，第8頁，第8頁，第8—9頁，第18頁，第18頁。

{3} 上為母、下為公的空間觀，把空間人性化，背棄了人類傳統的男上女下的做愛受孕規則，所以這個空間不能孕育萬物。

{10} [美]雷蒙德·范·奧弗編：《太陽之歌——世界各地創世神話》，毛天祜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0頁。

基金項目：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亞魯王》的文學人類學研究”（13XZW024）

作 者：蔡熙，文學博士，貴州省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貴州文化。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