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賈平凹創作長篇小說《帶燈》的出發點是書寫希望與光明,但我們對文本從名字對于希望本身的無力輻射、身份對于希望所在的微小映射的社會學分析、行為對于未來希望的折射的組織行為學分析以及環境敘事觀照希望的灰暗投射等方面進行解讀后發現,賈平凹的目的并沒有達到,甚至相反。
關鍵詞:希望 光明 映射 速朽
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帶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1月版)確實與作者過去的作品有較大不同,作為一位有著四十年創作歷史的老作家,其功力愈益深厚,道行亦愈深,把握創作從而創新的能力而愈強,不僅未有寶刀不老的“老”字出現,更是從頭到尾的創作年輕態。所以,小說一經問世,便得到廣泛關注。雖然習慣了網絡閱讀的青年讀者們直呼沒勁,但代表了欣賞理性的學者們還是大都喊好的,認為作品不僅保持了作者以往的藝術特點,更是達到了新的文學高度。丁帆認為《帶燈》從最基層的政府和現世農業的生活狀況出發,寫出了當下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撞擊之下,那種最原生態的、最毛茸茸的一種生活狀態。在《帶燈》里,賈平凹第一次介入了政治性的批判,對政府、國家層面的一些批判,這種批判是對社會底層的反思,對中國社會,也就是對農民、對農耕文明、對生態文明的反思。陳思和認為“《帶燈》像一個靈魂的東西在抒發情緒,跟他面對現實丑陋的沉重的東西不一樣”{1}。而這些似乎都是在驗證小說封底上的話:“帶燈也可以看作是給無邊黑夜里邊一點微弱的光明,給無邊的苦難一點點慰藉,對無邊罪孽的一點點救贖。”{2}封底上話語的意思當然來源于作者。賈平凹自己也在一次座談會上坦言:做時代的記錄者是他的使命。他說:“給這個時代在以后留下東西,才能引起廣大讀者對你作品的關注。”提到新作《帶燈》,賈平凹說:“這個時代粗糙而堅硬。我要把一個普通人的故事當作史詩來寫,讓讀者能夠生出夢想的翅膀。”{3}賈平凹解釋,帶燈的名字寓意“自帶一盞燈”,她發出的光雖然微弱,卻是發自內心。她的形象為人們提供了希望,如果人人內心都有向好的光芒在閃爍,那么這個社會終將向好的方向發展。針對一些讀者認為《帶燈》的基調太悲觀的質疑,賈平凹表示,因為文學無法逃避現實,所以要表現這個社會的丑陋和黑暗,但是更要去找光明。{4}顯然,在經歷了以《廢都》為代表的極端頹廢之后,賈平凹是想在這一部小說里使格調積極向上,追求希望和光明。
但是,這只是小說家針對主流意識掌握者的討巧和自己沒能實現的美好創作愿景,是和評論家相互捧場的拔高。因為,如果細細看看賈平凹費盡心機營造的希望到底是些什么樣的希望呢?通讀全篇后,我們就不能不疑惑起來。賈平凹的這個希望是偽希望,追求的光明是沒有多少希望的光明。
一、名字對于希望本身的無力輻射
雖然早在《道德經》里就有“名可名,非恒名”的句子,用來說明名字的變化,說明事物形式對于內涵的有限反映與表達的局限;但盡管如此,命名還是受到了廣泛重視。因為名字可以包含自然生態學、社會倫理學、哲學的各種內涵,展示命名者多種意蘊、獨特視角的思想,并且指導或暗示行為的發生與發展趨向,中國古語里“名正言順”正是強調命名的重要性。在小說《帶燈》里,對于希望與光明,賈平凹就是用主人公的名字來強調的。
第一,主人公是一個叫“螢”的女生,因為她發現螢可以使人聯想到螢火蟲,螢火蟲的尾部有一個發光體,這個發光體放大了以后可以當做燈,尤其可以當做指路明燈。于是,小說的主人公就以名字不好聽為由來做了修改,叫成“帶燈”。那么,一個螢火蟲到底有多少光明?帶來多少希望?作者的用意不就是說這個希望是微小的嗎?只有放大了才可以有一點用。真的能放大嗎?生活中有人是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來放大的,就是通過其未來的可能發展來進行真實化,現實化,再就是通過敘事形象化。可是,這個螢火蟲真的可以是“星星之火”嗎?其實,螢火蟲區別于星星之火的是火可以燃燒,而螢火蟲不能。火能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燃燒自己點燃別人,而螢火蟲也不能。古代有“囊螢映雪”的典故,說螢火蟲多了,光明就會增加。但小說里像帶燈那樣的螢火蟲到底有多少呢?只為自己升遷的鄉鎮黨委書記、鎮長不是,只顧自己夾在中間做事情的馬副鎮長不是,油滑自私的白仁一類最低層的工作人員也不是,只有帶燈的搭檔竹子有好些優秀的特質,但她又牢騷滿腹,所有的工作基本都是帶燈的帶動,沒有主動性,光明也不是自己人發出的,似乎也算不得螢火蟲。在賈平凹的櫻鎮,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可以成囊的螢火蟲。
第二,從特質方面考察,火是溫暖的,所以使人心向往之,趨之如柴,火勢自然漸旺起來,而螢火蟲是冷的,這種色調的幽遠與悲涼也預示了帶燈帶來的希望的宿命結局。
第三,用主人公的名字做題目,讓人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這里來,其突出意味不言自明。這說明,賈平凹明白,希望并不大,他的出發點就是沒抱多大希望。
二、身份對于希望所在的微小映射
身份就是指人的出身以及社會地位,它除有身份的本身意義之外,還有著與他人的關系定位,包括階序意識等以外,身份制作為意識形態一直是中國這樣的社會里民族文化精神的組成部分甚至于是道德行為規范。身份在社會學上的這一特殊作用,歷來被作家們使用和演繹。作為高手的賈平凹當然懂得,所以,他在《帶燈》中給帶燈這一人物的身份定位也不是隨意的設置。帶燈只是一個鎮上的小干部,按照組織部門的排序,鄉鎮已經是最低一級的職務了——因為再往下的村一級是不列入組織干部管理的。在鄉鎮的干部序列中,一般是分為四級的,分別為:一是正鄉鎮級:鄉鎮黨委書記和鄉鎮長;二是副鄉鎮級:黨委副書記、紀委書記、黨委委員(組織委員、宣傳委員等)、副鄉鎮長;三是鄉鎮中層,一般稱科股級:黨委政府辦公室主任、財政所長、綜合治理辦公室主任等;四是科員、普通工作人員,這一級并不算干部,不具干部身份。由此可以看出,做為干部的帶燈實際已經是鄉鎮最小最低層級的了。盡管帶燈吃苦耐勞、愿意付出、充滿著諸多人性成分,但賈平凹把希望寄托在這一群小干部身上,肯定錯了。就連作者本人也認為“鄉鎮干部子中,你同情著他們地位低下,工資微薄。喝惡水,坐蘿卜,受氣挨罵,但他們也慢慢地扭曲了,弄虛作假,巴結上司,極力要跳出鄉鎮,由科級升遷副處,或到縣城去尋個輕省崗位,而下鄉到村寨了,卻能喝酒,能吃雞,張口罵人,脾氣暴戾”{5}。而這些在帶燈身上也有體現。所以,真正改革的力量并不在鄉鎮干部這一層次上,最大的兩個層面應該是改革的頂層設計者和最需要改革的普羅大眾。endprint
小說里寫到的最高級別的人是元天亮,表面是高層的大官,實際也就是一個省里工作的小官,根本沒有決定改革的能力和權力,就是這樣,他也沒有正面出場,只是作為帶燈寫情書傾訴衷腸的對象,是帶燈暗戀的對象,無非就是一個工作支持者的象征,是個靠山,充其量是個精神偶像。可他帶給櫻鎮的是什么呢?帶給人的心靈的東西又有什么呢?書中好像寫了元天亮給櫻鎮引進了一個大項目,這似乎在經濟上給櫻鎮人帶來希望,但小說卻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這哪里是希望,簡直就是毀滅:對未來環境的破壞,給人們心靈帶來的污染,人的精神境界的下降,打架斗毆盛行,違規違法不斷……而另一個層面上的農民形象,在賈平凹筆下基本是一群骯臟、猥瑣、自私、狡猾、貪圖小利、暴力、無法無天……的小人物。偶爾有一些追求,也成不了氣候,淹沒在灰暗之中了。
顯而易見,對于人物的身份選取映射了小說主旨中希望成分的微小。
三、行為對于未來希望的毀滅性折射
什么是行為?心理學上認為,行為就是人們的一切有目的活動。影響人的行為的因素不外乎外在因素和內在因素兩方面。外在因素包括社會環境和自然環境等的影響,本論文將在下文論及。內在因素則是指人的各種心理和生理方面,主要是心理因素,比如認識、興趣、愿望、情感、需要、動機、價值觀、信念等等。由此出發,我們對帶燈這一人物及《帶燈》中其他人物的行為進行剖析,研究他們的行為及具有直接支配意義的行為因素,來看小說中人物行為對于希望和人類未來光明的折射。
賈平凹也確實做了許多產生所謂正能量的敘事,比如全身心維穩,工作起來沒白沒黑地騎著摩托車奔波,心地善良,不僅關心自己的“婆婆”,還主動關心貧苦農民,對部分上訪的家庭困難者也予以資助。但是,做為政府機關干部,真正需要他們的不光是這些。這些之外是什么呢?賈平凹筆下的帶燈對上級領導的工作安排往往帶有個人主觀意見的理解和執行;對領導布置的并不正確的工作安排也常常是無原則地執行;常常為了逃避某些工作或者為了休息向領導說謊話;還有一次帶燈出于自身不生虱子的目的向鎮領導提出在全鎮來一次滅虱運動,但無人理睬,她就得出了“既然改變不了那不能接受的,那就接受那不能改變的”,從此不再提任何建議,工作被動應付;在處理上訪事件時方法簡單、行為粗暴,為了表面平息上訪事件達到所謂維穩的目的,經常使用帶有欺騙上訪者的言行,也有罵人與動手的暴力,以至于最后和上訪者打了起來。當然,這些行為在當下具有典型性,現實中的很多地方就是這樣,讀來也確有現場感與在場色彩。但小說不同于紀錄片的是塑造的典型人物她能否代表未來?能否代表真理?是否符合當下中國農村改革發展的方向?如果單純就文學創作來說,這三個問題的答案都是“否”,也沒有什么問題,可做為賈平凹口口聲聲要寫希望和光明的《帶燈》,當然要進行追問。可是答案卻讓我們失望。
最重要的是結尾,得不到正確對待受了批評處分的帶燈沒有能夠像魯迅先生所說:“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她不是一個女漢子,她病了,倒下了。希望之火就此熄滅。到此,賈平凹宣揚的希望與光明的敘事就走向了反面。這也正如明眼人所說:《帶燈》在即將出色的最后一兩步止住了,作者沒有勇氣真正地去創造人物,去升華題旨,沒有勇氣去突破寫作最后那道紅線:是誰把帶燈逼瘋了?是誰應該受到指責甚至審判?如果要讓《帶燈》在當下現實面前成為一部真正的批判現實的巨作的話,小說不能在帶燈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應該繼續往前走,應該讓帶燈把一切打碎之后,闖出一條可能改變現實的希望之路。其實這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一條“淋漓的鮮血”的路。這是小說真正的價值,是讀者對小說有效性的一種需求。{6}
四、環境敘事觀照希望的灰暗投射
通常我們所說的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人文社會環境。自然環境是天然存在未經刻意改造的環境,是客觀存在的各種外部自然因素。人文環境通常是指人類以自己的智力和體力創造的物質的與精神的財富總和。諸如園林、建筑、器具,社會制度、道德風俗、語言、藝術等等。小說里的環境敘事對于人物塑造和小說主旨的表達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環境不僅可以起到側面烘托的作用,關鍵它本身就是人物活動的舞臺。《帶燈》中成功的在場感就是無處不在的環境敘事。然而,我們觀照小說里的環境,又都傳遞出了怎樣的氣息?
自然環境本身是優美的、原初的,喻示著純樸、率真、誠摯。但是作者從頭到尾卻給這個優美自然安排了一個走向:破壞怠盡。小說一開頭就寫道:“高速路沒有修進秦嶺,秦嶺混沌著,云遮霧罩。高速路修進秦嶺了,華陽坪那個小金窯就迅速地長,長成大礦區。大礦區現在熱鬧得很,有十萬人,每日里仍還有勞力和資金往那里潮。這年代人都發了瘋似的要富裕,這年代是開發的年代。”{7}——破壞自然,追求物欲。到小說結尾的時候,小說的主要社會環境代表櫻鎮真的引進了大項目,大規模的對于自然環境的開發——破壞開始了。這讓天天感受著霧霾和各種生活污染的人在心理里投射下怎樣的灰色,可想而知。
人事環境。《帶燈》中帶燈的周邊可以說沒有多少正能量釋放出來。帶燈的領導,鄉鎮黨委書記和鎮長都是為了將升遷做為工作的目標和動力,而似乎不是太熱衷做官的馬副鎮長暗地里卻在盤算:書記走了鎮長當上書記,自己就可以當鎮長。他為了自己的身體竟然蒸煮胎兒食用,讓竹子、帶燈以及讀者無不毛骨悚然。帶燈的同事除了竹子之外大都以權謀私、勾心斗角。這也是最終導致帶燈的悲劇發生。這能產生希望帶來光明嗎?答案當然不言而喻。
再說虱子。賈平凹小的時候肯定渾身生滿了虱子,因為他對這個小昆蟲有著異乎尋常的感情。他在其小說中幾乎每一部都要寫。《帶燈》里面的農民,甚至馬副鎮長身上都長滿了虱子,作者在這里喻示了落后以及文明的沒有到來。吊詭的是代表先進文化的帶燈與竹子在和人民大眾打成一片后身上也生了虱子,先進文明被落后愚昧戰勝占領,這是何等的灰暗與失望!
希望是賈平凹努力營造的,但讀后的感覺為什么卻是相反呢?這因為一是賈平凹對于希望,他沒有信心;二是對于生活本身,他沒有希望。但我們不怪罪賈平凹,我們期待作品的速朽。因為魯迅說過:“我希望我的文字速朽。”其實正是希望那個生存環境的迅速消亡,希望那個扼殺希望的土壤徹底改變,而讓希望真的到來。
{1} 丁帆、陳思和、陸建德等:《賈平凹長篇小說〈帶燈〉學術研討會紀要》,《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6期,第27—28頁。
{2} 賈平凹:《帶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封底。
{3} 新華網http://www.ln.xinhuanet.com/jizhe/ 2013-06/24/c _ 116266366.htm
{4} [新華網]《賈平凹長篇小說〈帶燈〉激起學者熱評》2013年6月16日http://www.ln.xinhuanet.com/newscenter/ 2013-06/14/c _ 116147497.htm
{5} 賈平凹:《帶燈·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58頁。
{6} 石華鵬:《〈帶燈〉:一部沒有骨頭的小說》,《文學報》2013年4月10日,第6版。
{7} 賈平凹:《帶燈·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頁。
作 者:楊靖,碩士,蘇州市職業大學管理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