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宗耀
西街深巷里,濃濃的樹蔭下,坐著一個老人,竹桌藤椅,釅茶一壺,悠悠的嗩吶聲不時飄進他的耳朵。老人品了一口茶,側身躺在藤椅上,閉了眼,耳朵卻似直立著。
今天是他老伴兒的殯葬之日,靈棚就搭在深巷出口的大道邊。
現在正是正午時分,七月的太陽像火球一樣砸在土地上。老人想,孩子們穿的白孝衣一定印滿了大大小小的汗繪圖案,他們的腿腳已經發麻了吧。從早上到現在街坊鄰居親朋好友陸陸續續前來吊唁的時候,他們必須跪在靈棚側門,隨著執事每喊一聲“孝子謝——”,就磕一次頭,祭奠的親朋來來往往,一定磕了不少頭,起初膝蓋還知道疼,現在一定麻木了。
“起靈了——”,老人聽見一聲吆喝,嗩吶大鼓一起奏響,老人睜眼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兩點鐘了,很準時。樂聲哭聲攪在一起,老人想,靈車應該裝扮成轎子形狀,小四輪拉著慢慢莊重前行,柏木棺雕龍鑿鳳,紅綢罩頂,閨女媳婦兒趴在棺材兩側,一定哭得撕心裂肺,送葬的隊伍應該有百米長吧,花圈和紙貨要走在最前邊,緊接著是大鼓,男孝子,靈車,女孝子,嗩吶隊奏著哀樂殿后。
老人抿了一口茶,重新瞇了眼歪在藤椅上,耳朵邊嘈雜的各種聲音漸去漸遠,唯有嗩吶的凄婉撩撥在心里。
隊伍拐彎了吧,向北再向東,十字路口,該路祭了,再起行右拐,上了老縣城的中心大街吧。街道兩旁沒有樹蔭,下午兩三點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孩子們一定像架在烤箱上熱得渾身流油了。縣政府遷到了新城,這里仍是老縣城的繁華街道,商鋪林立,人來車往,幸好正是午休時間,路上不會擁堵。
這條道他和老伴兒走了七八十年了,一棵樹一朵花都長在了心里。
又到一個十字路口,路祭,起行,一定拐進了一條小巷里。這是衙前街,政府遷到新城后,這里成了小吃街,道路狹窄,坑洼不平,再加上行人擁擠,送葬的隊伍一定走走停停。隱約的嗩吶聲亢奮起來,咚咚的打鼓聲密集起來,大鼓隊一定演練起陣勢來,送葬的隊伍是該停下來了,一定停在了一個賣衣服的商鋪前。老人腿腳肌肉神經質跳了一下,腿腳猛往前一伸。老伴兒,本不該走這條道的,路況不好,太顛簸,不過這里你該停一下啊,咱在這生活了十年,和國家一道經歷了不平凡的十年,我拿起鋼锨鋤頭下田,你拿起掃帚掃街衢,再苦再累,你敬老相夫教子,口無怨言,我媽就是在這里走了,臨走還夸你是好媳婦兒。街道辦想用房子做商鋪,我不同意,你勸我只要一家人和和樂樂,住到哪里都可以。
大鼓聲稀疏了,送葬的隊伍一定向東拐向了文化街,這里電影院,戲院,百貨樓依次排開,上世紀這里是縣城最熱鬧的地方。送葬的隊伍該在戲院的門前停下來。老伴兒,這里可是咱生活工作的重要之地,一定要多停會兒,路北是我家老宅,咱們在這步入婚姻的殿堂,縣政府擴建大會堂占用了,咱戀戀不舍帶家挈口離開,路南戲院是咱們工作一輩子的地方,老伴兒,不要拍聒腦,這里你應該多停會兒,戲院不是你時刻牽掛的地方嗎,臨走前你還想讓我帶你來看看大舞臺。
大鼓韻黯,嗩吶聲咽。已經走了兩三公里了,孝子們已經精疲力盡,扶靈的閨女媳婦兒已經哭得聲嘶喉啞了吧。出了南關,送葬的隊伍應該停在了一個新建的小區門口,老伴兒,這片地兒你應該記得,從老宅搬出,咱就在這住了好幾年,那時這里多荒涼,鹽堿地,長滿了紅荊棵和野蓖麻,咱們帶著孩子在這里挖野菜代口糧,老伴兒,咱孩子現在長得多壯實啊……
樹上的知了一聲接一聲,恣意甩著長腔,絲毫沒有轉移老人的注意力。有微風輕輕吹過,花花的樹蔭在老人的臉上晃動。
爸,我們把媽送走了。送葬回來的兒女們輕手輕腳地來到老人跟前,大兒子俯身靠近他的耳邊說。
老人的嘴角有一絲欣慰和滿足,但老人仍舊睡著,很安詳。
爸!兒女們撕著已經喑啞的喉嚨叫。老人仍舊睡著,很安詳。老人的大兒子說,爸也走了,他了了媽的心愿,也完成了他的心愿。
老人在戲院是編劇導演,他老伴兒是演員,結婚的時候,老伴兒說啥時我當主演,你一定好好為我編戲導演,受苦的時候,老伴兒說啥時能重演戲,你一定為我好好編劇導演,能演戲了,可是直到退休,每場戲他老伴兒都不是主演。老伴兒說,老頭子,你可答應我為編劇導演一場戲啊,老伴兒回去的那一剎,還眼巴巴拉著他的說。
是啊,這輩子過去了,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你從未當過主演,現在,我實踐我的諾言,請讓我以倒敘的方式陪你重走了一遍人生路吧。
整個送葬都是老人精心安排的,這次他老伴兒不發一言,卻是絕對的主演,他也做了導演生涯的最后一次導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