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存喜
1
故鄉是什么?
我曾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
從我懂事的時候,就曉得了自己是收養的,親生父母是誰在很長時間里都是個謎。奶奶在世的時候,我曾經在某個黃昏噙著指頭問過她,她聽到四下瞧瞧,慌亂地堵住我的嘴說,不許胡說,不許胡說,誰跟你說這混賬話來著。
我定定地瞧著她,弄不明白她為啥那么慌張。
奶奶瘦小枯干,裹著一雙小腳,走路輕飄飄的。記憶中的她總是圍著鍋臺轉來轉去。逢到養父發狂,我就盼著奶奶出現。奶奶很少讓我們失望,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飄進我們的屋子,奮力把正在挨打的我或者是姐姐妹妹拉到她的屋子里。實在拉不開的時候,她會拼命扯住養父的胳膊喊,還不快跑,瓷在那里等他打死你!
我喜歡奶奶的屋子。她的炕上鋪著整塊的油布,顏色墨綠,四個角有連串帶拐彎的黃色方格,那些方格恰好把油布中間的一只黑白相間的鶴圈在里頭;我也喜歡奶奶墻圍子上的那只威風凜凜的老虎,總想看個究竟,湊得近了、盯得緊了,那老虎反倒沒有在地上看那么逼真了。
奶奶屋子里的窗戶上只有幾空狹窄的玻璃,其余的小格格都是用毛邊紙糊的,冬日里慵懶的陽光順著有玻璃的窗格射進來,我便能看見光線中的塵埃快速流動。這時的奶奶盤腿坐在炕上,目光沿著那些塵埃飄得很遠。你若是問她什么,她仿佛沒聽到似的,問得緊了,或者扯她一下,她會“哦”的一聲收回那悠遠的過去。
她的過去被透進窗格的光柱切得支離破碎,聽起來也如同一堆亂麻。日子一天天將那團亂麻梳理清晰了,我慢慢知曉奶奶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里有四掛馬車,爺爺家也是殷實人家,后來抽大煙破落了。奶奶講過的故事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是當年爺爺用籮頭將養父從“口里”(山西)挑出來的那一段。那時的我總會用手撫著奶奶小巧的鞋,臉上現出幾絲迷茫。我不大相信奶奶的話,總覺得她那雙小腳不可能扯著兩個幼小的孩子走完那么遙遠的遙遠。
我還好奇什么是大煙?抽煙怎么能把家抽窮,大爹、二爹、養父都抽煙,家怎么沒有窮呢。
奶奶屋里有一個長長的紅柜,里面有白面、白糖、紅紅綠綠的緞面、衣服什么的。那個柜子更像一個魔術盒,還能變出很多我想吃的東西來,幾粒花生、一兩塊糖果。若是趕到八月十五以后,絲絲縷縷果味混合著月餅的清香便順著柜子的縫隙溢出來。一般情況下,柜子永遠是鎖著的,一個大大的銅鑰匙就在奶奶的口袋里。
她偶爾也有忘記鎖的時候,我曾趁著她不在的時候和姐姐踩著凳子用力掀開柜蓋,翻出一塊帶花牙的月餅。月餅已經風干,很硬。我們想吃又不敢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姐姐說,我們舔舔吧。倆人你舔一下,我舔一下,舔了好久。末了,我實在忍不住了,輕輕用牙齒小心翼翼地在月餅的花牙上劃了幾道。姐姐慌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月餅砰地蓋上了柜蓋。
故鄉是什么?
故鄉就是月餅上淺淺的劃痕。
2
那塊月餅對我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終于在一個暖洋洋的冬日里我將它揣進了口袋,那一刻,驚喜、恐懼、罪惡、慌亂交織在一起,從奶奶屋子逃出來時,被門檻絆了一溜跟斗。顧不上拍打膝蓋上的土,也顧不上手掌的疼痛,逃向南房。
南房的門是用鐵線摽住的,但窗戶早就爛了一個大洞,黑狗在不拴的時候,常常從那里進進出出。遇到院子里的哪扇門響,它就會將碩大的腦袋探出來看個究竟。我恐慌的情緒感染到了黑狗,但它的反應慢了些,我從窗臺上踩著它背跌了下去。
南房的灰塵很多,我的摔落,狗的躲避碰掉了一個鐵桶,發出了巨大聲響。我潛在地上沒敢動,過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順著窗戶的破洞鬼頭鬼腦地向外偷窺了一會兒。
躺在干燥厚實的草袋子上,頭枕著黑狗柔軟的腹部,我一點一點享受著世間里最香甜的美味。吃到一半,我忽然舍不得起來,四下踅摸了一陣,踩著一個三條腿的板凳將余下的月餅放在了墻上一塊凸起的磚上。隨后又從窗戶里跳了出去,出去不久又擔心月餅會被黑狗吃掉,又火上房似的跳了進來。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等我進來后,月餅正好消失在黑狗的嘴里。
我恨透了黑狗,小聲啜泣著對它連捶帶打,還扳開它的嘴試圖從里面找出我那半塊月餅。黑狗也知道自己錯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一聲悠悠的嘆息打斷了我的狂躁,那是奶奶,我瞬間清醒過來,探頭向外看時,奶奶蹣跚著向正房走去。
奶奶知曉我偷吃了月餅,我躲在南房里不敢出來。太陽沉到了西邊,呼嘯的風將夜忽地塞住了南房窗口的那個破洞,我眼巴巴地瞧著奶奶窗口暗黃的光,幾次將腿邁到了窗臺,又作罷。黑狗回來了,挾著一股冷風,我怕它再次走掉,死死摟住它的脖子,它仿佛懂得我的心思,臥在了草袋子上,我蜷在它懷抱里,在恐懼中睡去,再次醒來卻是在奶奶的炕上。
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奶奶屋里那個長長的紅柜會是她最終的歸宿。那個令我好奇、神秘、渴望、萬花筒一般的柜子最后裝的是奶奶。
我也從來都沒想過奶奶也會死。
當那個紅色的長柜被漆了層黑亮亮的油漆后,看上去是那么陌生、詭秘、恐怖。柜子是敞開的,柜蓋立在柜子旁邊。柜子和柜蓋下邊的紅磚地面上有著點點滴滴的黑點子,我大聲哭喊著奶奶流血了,奶奶流血了。
大爹斥責我的養母,還不把孩子帶回去!養母拽我的時候,我死命扒住柜子連踢帶踹著:我不走、我不走,奶奶在流血。養父上來就是一大巴掌,我的頭嗡的一聲,但手還是沒有松開柜子。沒見過幾次面的大姑一把搡開養父抱起我說,軍軍,你奶奶沒白疼你,你是不是想看看你奶奶,來,好好看吧。說著話,她揭開了奶奶臉上的那張黃裱紙。
奶奶很安詳,睡著了一般,我探著身子去摸她的手,但就是差一點沒夠著,用力一掙,卻栽進了紅柜。臉觸到奶奶的臉,冰涼。養父抓著我的領子把我提了出來,我兩腿亂蹬著喊,奶奶冷、奶奶冷。沒人聽我呼喊,我被養母抱出了外邊,臨出門,我看到五爹和二爹把柜蓋蓋了上去,大爹和另外幾個大人用錘子將幾枚長釘釘到了柜子的邊緣。endprint
我不知道他們抬著奶奶要去哪里,好長時間里都擔心奶奶怎么才能從那個被釘死的柜子里出來。
故鄉是什么?
故鄉就是奶奶那一聲悠長的嘆息。
3
我在該上學的時候沒有上學,這倒不是因為窮得上不起,而是養父認為上學不僅沒用,甚至還有害。不少親戚在他不發病的時候勸說他讓我上學,他常常會把他四弟抬出來,說他就是因為學的東西太多了才把命丟掉。
他說到我四爹的時候,那些親戚總會有意無意地瞟上我一眼,然后嘆息著離去。
院子里該上學的孩子都上學了,院子外的大人不讓他們的孩子跟一個瘋子家的孩子玩耍,我寂寥得不知道該干什么,便跟上堂哥他們去了不遠處的學校。
我偶爾也會叼根辣麻麻盯著天上的云朵發呆。
我沒見過四爹,但每天都往學校跑,因為能跟我玩在一起的孩子都在學校里。人家上課的時候,我就扒在窗戶外邊聽;人家下課的后,我又跟著人家瘋跑。偶爾,我也會盯著黑板上方那幾幅大大的相片出一陣神。
堂哥很笨,他經常因為寫作業被二娘敲打,有幾次在我們家寫作業,我見他咬著鉛筆頭對著幾道數學題發呆。我急著要跟他玩,看了看他本子上的題,隨口給他念出得數。他真就照著寫了,還全對了。
慢慢的,他的作業成了我的作業。我喜歡本子,尤其喜歡新本子上的那股清香,能夠在他的本子上胡寫亂畫仿佛是占了很大的便宜。二娘也因堂哥的作業歡喜了好一陣,她很愿意讓堂哥去我們家寫作業。我也曾擔心堂哥在某一天會不讓我在他的本子上亂寫,可這事從未發生過。有那么幾次,因為我玩瘋了顧不上給他寫,他還送給我四個煙盒疊的三角。
堂哥上二年級那年,我們院子里的大人們爭吵過幾次,好像是因為奶奶的屋子。沒過幾天,院子就搬來了一家,男人的臉上有一道疤痕,女人白白凈凈,家里有四個女孩,他們住進了奶奶的屋子。又過了幾天,我居然在學校里碰到了那個女人。她是新來的老師,教的恰好是堂哥那個班級。有一天,我在外邊聽得正入迷,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卻是那個女人。女人說:想聽就進去聽吧。
在教室里聽了沒多久,趕上了期中考試,女人給我發了卷子,還給了我鉛筆和橡皮。我三下兩下答完了卷子就走了。后來,女人三番五次地到我家,再后來,她還搬出了養父廠里的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我一直以為養父從沒怕過別人,可他看到那個戴眼睛的男人后,畏畏縮縮地同意我上學了。同一年上學的還有我的姐姐。有趣的是,姐姐上一年級,我卻直接進了堂哥的那個班級。
我上學沒幾天,堂哥便惹下了滔天大禍。他在跟同學鬧著玩時把黑板擦甩在了黑板上方的一副相片上,相片上那人的嘴角有個痦子。黑板擦硬硬的角把相片上那人的眼睛戳了個洞,看上去有些滑稽,我當時覺得很好笑。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好笑了,幾個老師先后進來,后來是校長,堂哥反復被叫出去又回來,走馬燈似的。
次日早上,我們家的大院里來了許多人,整個院子和屋子被翻了個底朝天,最后,二爹被帶走了。養父那天也犯了病,躺在院子里口吐白沫。再次見到二爹是次日下午,他佝僂著身子悄悄掩進院子,當天夜里,二爹一家人就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里。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來我們家的人越發多了,養父養母姐姐還有我都被盤問過。他們問的很多是關于我四爹的事,匯聚了很多問與答,我隱隱知曉了四爹是內人黨、反革命。冥冥中,我總覺得自己和這個十惡不赦畏罪自殺的四爹有著絲絲縷縷的關系,我怕,我當時非常害怕。終于有一天,養母被逼著說出了我的身世,我的親生父親正是四爹。
故鄉是什么?
故鄉是我那些戰戰兢兢的日子。
4
我見過兩個從不會笑的男人,一個是養父,另一個就是臉上有疤痕的那個男人。男人不僅臉上有疤痕,還沒有右臂,樣子很像魯迅。
奶奶雖然沒了,但她那屋子仿佛被她的靈魂浸透了。很多時候,我都在那個屋子里。疤痕男人姓巴,是個初中老師,教語文。他的妻子是我的小學班主任,姓李。養母既懶又邋遢,我們家永遠是處于一種亂哄哄臟兮兮的狀態,李老師一家總是那么整潔干凈。每次養父犯病,我都會躲在李老師的家里。這樣的日子持續到我小學畢業。
仿佛是命中注定,我上中學的班主任居然是巴老師。那時的社會治安相當不好,我們頭道巷就有一個幫派,是以七號院二林為首的斧頭幫,另一個是以二道巷一號院南霸天為首的菜刀隊。
二林倒是熟悉,小的時候常拖著兩桶鼻涕跟在堂哥的屁股后,他們家很窮。聽大人們講,二林的爺爺曾經是梁上的土匪,解放后被正法。兩個幫派經常火拼,但誰也吃不倒誰。我始終弄不清楚他們為什么打來打去的。姐姐已經輟學,常常跟二林他們幾個斜楞著膀子叼著煙卷立在房山頭晃蕩。我不知道她靠什么養活自己,但很少回家。由于二林的緣故,養父對她也是忌憚三分。初中快畢業的那一年夏天,養父在二道巷口犯了病,不知怎么惹著南霸天,結果,他被南霸天一伙十幾個后生追打到我們頭道巷口。
二林這邊只有姐姐和另外兩個小混混,他二話沒說,跑回自家院子里提了一把長長的殺豬刀沖出來。我沒有親眼見到當時的情景,但巷子里地上墻上到處飛濺的血跡,讓我知道了戰斗的慘烈。南霸天當場斃命,另外還有三個重傷。
姐姐被抓了進去,很快又被放了出來。
我家東邊有一個大坑,那是槍斃人的地方,二林就是在那里被槍斃的。公審大會的那天,我也去了,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二林的腿在發抖。我沒想到二林也有害怕的時候,姐姐也在那一天失去了蹤跡。
瞧著二林倒地那一刻,忽然覺得死有時是那么簡單容易,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思索著人為什么活著。我想不通養父為什么活著,養母怎么能夠忍受著養父,姐姐活著又是為了什么。想的多了,想的久了,我覺得活著很沒意思,有好幾次,我都動了自殺的念頭。高中快畢業的那一年,養父添了一個毛病,經常喝酒,喝醉了就耍酒瘋,打養母。遇到這種情況,我一般是逃走,逃到梁上那個亭子里俯視著梁下蒼蒼茫茫的屋脊,想著生與死這個話題。endprint
一個悶熱的夜里,我將將放下書本鉆進硬撅撅的被窩,養父那沉重凌亂的腳步聲傳了來,我知道他又喝多了,忙把頭埋進被窩,攥緊拳頭,緊閉著眼睛,等待著風雨的過去。
一陣悶悶的打擊聲伴著養母壓抑的呻吟響起,聲音和往常不一樣,我的心顫抖著,一只手死死攥著被的一角,恨不得有個縫隙能讓自己鉆進去。猛然,一個冰涼的身子擠進了我的被窩,我不該勃起的地方勃起了。被子豁然被揭開,我下意識地捂住下體,養父的一聲嚎叫讓我腦袋一片空白。
故鄉是什么?
故鄉是我青春曾經的勃起。
5
故鄉的生活是從倒尿盆、上廁所開始。一道巷子只有一個旱廁,一道巷子里住的人卻很多很多。夏日的清晨里,男人們叼著煙,女人們提著尿盆陸續從一扇扇門中出來聚集在廁所的周邊。趕上有內急的,往往會喊:“里邊的,快點!”廁所里的人也許會說:“急,急你不早點出來。”
上完廁所的人們也不閑著,他們會順手從自家的煤堆上撮一簸箕煤回去。廁所邊上的人聚散的空當,某家或某幾家屋頂的煙筒便有了煙,先是稠稠的,很嗆,那是在引火。很快,煙便淡了。高低不一的煙筒將北梁人一夜的晦氣噴吐出來后,新的一天便在火爐里歡快跳動的火苗中開始了。
我從那個家里逃出后,就在梁上那個高高的亭子里瞧著下邊黑黢黢的一片坐了一宿。養父的嚎叫聲不時在耳邊響起,我用手掐自己的腿,頭碰亭子上的柱子。想到天亮以后,我那見不得人的丑事會隨著廁所的臭氣蔓延到整個巷子里,我再次動了念頭,想找根繩子把自己懸掛在這個亭子上。
什么都沒發生,太陽照樣從東邊升起來了。
我茫然地下了亭子,被挾裹在滾滾的人流中又走進了學校的大門。整個上午,老師講了什么,我一點都不知道。到了中午,同學們都散盡后,我依舊對著空落的桌椅發呆。
晚課結束后,我餓得頭暈眼花,最大的愿望是等同學們都走后,去撿紙簍里那幾塊半截的餅子。我的同桌是巴巧珍,她是巴老師的三女兒,見我磨磨蹭蹭的樣子,她猶疑地瞥了我一眼。
饑餓將侵蝕我心靈的羞愧擠到了一邊,我不停地想著去哪里尋找吃的東西。校園的燈光都熄滅后,我悄悄潛回了教室,從紙簍里,同學的書桌里尋找能吃的一切東西。
夜里,我在教室里幾個凳子拼就的床上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第三日下午,我在菜市場撿吃的東西時隱約看到了李老師。晚上,我潛回教室不久,忽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我屏住呼吸躲到墻邊。門口傳出了開門的聲音,我慌忙逃向窗口,準備跳出去。臨跳那一刻,門開了,巴老師那張永遠不笑的面孔出現在門口。
他只說了一句:孩子,別逃了,跟我走吧。
我的鼻子發酸,眼淚嘩地淌下來,蹲在窗臺上嗚嗚地哭起來。從小到大,我很少哭,即便是養父怎么粗暴地毒打,自打奶奶去世后,我就沒有哭的權利了。
巴老師走過來輕輕撫著我頭說:想哭就盡情地哭吧,哭出來會舒服些。我提心吊膽地在巴老師家住了二十多天,生怕他們一家知曉那個悶熱的夜晚。高考結束,我在填報志愿的時候,選了一個不用交學費的軍事院校,以我高考的成績,我完全可以選一個更好的學校。
故鄉是什么?
故鄉是巴老師那句話,孩子,別逃了。
離開故鄉北梁已經二十多年了,我從沒惦記著回去看看。有兩次出差曾經路過那里,列車停靠那一刻,我的心無由來地忽悠了一下,轉瞬即逝。那一刻,心如同一個被摁在水底的開口瓶子,片刻便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溢滿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