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的夢想

我就讀的小學，原址就在現今的中國美院，全稱是浙江省師范學校附屬小學。那里有曲曲彎彎回廊相連的教學樓、辦公樓，有大操場、小禮堂，還有一個帶有池塘的小花園。在這個迷人的小樂園里，晴天可以捕捉到各種蝴蝶和昆蟲，每逢陰雨綿綿，池塘里的水漫溢出來，還可以光著腳丫在草地上捕魚捉蝦。有一回，我玩得忘乎所以，竟然沒有發覺同伴早已不見身影，直至那個瘦高的數學老師，擰住我的耳朵，才知道我沒有聽見上課鈴聲。我明白了什么是“樂極生悲”，被老師用教鞭責打了幾下手心。

我家當時住在南山路涌金門旁的“綠楊新村”，對面小馬路的拐角處，有一座規模很小卻香火頗盛的金華將軍廟。我聽大人們說，“青蛙”就是顯靈的金華將軍，因此廟宇里常常會出現一種皮色青翠中帶有金線的漂亮的小青蛙，于是就小心翼翼捉一只，去供養在家中的玻璃缸里。小廟附近，除小吃店、雜貨鋪外，還擺著一個小書攤，出租的是當年叫“小人書”的連環畫。每逢午飯時間和下午放學之后，我常常先去廟里逛一圈，看看有沒有漂亮的小青蛙，然后再去坐在書攤邊，沉醉在小人書的天地里。

小人書的攤主是個干瘦的小老頭，他見我小小年紀竟能省下零花錢來租看他的小人書，叫我“小秀才”，對我特別優惠，可以讓我帶走小人書，到傍晚放學后再歸還。

但是，在上課時看小人書，是有風險的，得有鄰座幫著望風才行。我的鄰座是個頭發微黃、臉頰上長有幾粒淡淡雀斑的小女生。我記不得她名字了，只記得我給她取的外號——黃頭毛。一開始，我和她關系緊張，就在課桌中間用削鉛筆的刀子劃了一道“三八線”，絕不允許她趴在課桌上寫字時胳膊肘超過“國界”。和她關系緊張的原因是競爭。因為每天清晨只要搶在別的同學之前跨進教室，首先撕到當天的日歷，就可以在黑板邊掛著的花名冊上，在自己名字前加上一顆小小的紅五星。雖然，我天天早起，可還是天天落在黃頭毛的后頭。后來，黃頭毛說在天未放亮時見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胡子老頭子，才放棄了爭第一。然而，我不但未能趁機當上冠軍，反而常常要踏著上課鈴聲，匆匆跨進校門了。

有一回，我正手捧小人書，低頭神游在《格列佛游記》的小人國里，只覺得黃頭毛的胳膊肘捅了捅我，我慌亂地把小人書朝課桌抽屜里一塞，抬起頭來，只見那個打過我手心的數學老師，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我身邊。他也不多說什么，彎下腰在我抽屜里翻了翻，不見有什么特別的東西，透過老花眼鏡，有些異樣地看了看我，很不甘心地回到了黑板跟前。直到下課后，黃頭毛見老師走出教室，才從自己書桌抽屜的書包下，掏出小人書，塞到了驚魂未定的我的手心里。

那一刻，下午的斜陽照進教室，照在黃頭毛的臉上，微黃的頭發呈現出一種亮麗的金色，連臉頰上幾顆淡淡的雀斑，也像是夜空中的星星時隱時現，顯得美麗而帶一些神秘。我不知她是如何變戲法似的藏了我的小人書，更不知應該如何感謝她才好……

還有一位使我中了連環畫的“邪”，是自然老師。他年輕得像大哥哥，矮矮壯壯，推個小平頭，是抗戰時流亡到南方來的東北大學生，因此會不時用東北腔講一些老家淪陷時發生的慘痛故事，情到深時，滿臉通紅，淚水橫飛，索性振臂高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有一天，這位老師不知是什么原因，情緒低落，嗓子沙啞，講得不知所云，我不但“舊病”發作，連黃頭毛也低下頭來和我一起偷看小人書。正當我們倆跟著孫悟空共赴西天取經時，被他捉了個“雙”。他愣愣地看了我倆一會兒，扭頭去辦公室取來了一份《大公報》，朝課桌上一拍，指指上面刊登的幾幅漫畫說：“你們喜歡看小人書？這個更有趣，這是張樂平先生的連環畫‘三毛流浪記……”

于是，每到午間休息，我和黃頭毛常常會跟這位胖大哥老師，去到他的教研室，一起欣賞“三毛流浪記”“三毛從軍記”，還會隨著三毛的悲歡離合遭遇，忽而同聲歡歌，忽而失聲痛哭……

12歲，我跨進了初中大門。當我手捧代數、物理、幾何、化學等教科書時，看著上面奇形怪狀的圖形和符號，還有令人不明所以的原理、定義，忽發奇想：“如果能把這些書中深奧又晦澀的內容，融入生動的故事，配上鮮活的畫面，變成有趣的連環畫讀本，那該有多好呀……”

這就是我少年時的夢想。

就在我跨進“知天命”的1990年，老天竟然真給了我一個實現兒時夢想的機會。那是一個秋末冬初的溫馨日子，浙江美術出版社連畫室的編輯、主任，一共七八位，突然登門造訪。編輯老馬開門見山說：“早些日子，我們得知國外有兩位化學老師，在上課時，把某些章節編了點小故事，配以漫畫，提高了學生學習興趣，很受歡迎。受這事的啟發，出版社經研究決定，要把初中的數理化教科書，改編成連環畫。這項特大工程，已約請了杭州兩所大學的28位從事數理化教學的教授，分成代數、物理、幾何、化學四個組撰稿……”

“很好啊……”我雖然這樣說，心中卻涌起了一絲不快。我可以說是他們的重量級作者，我替他們改編出版過《射雕英雄傳》《人猿泰山》等五十多部連環畫冊，還開歷史先河，創作出版了《貝克游記》《黑色驚嘆號》等四十多部連環畫。到了這樣的特大項目，卻把我拒之門外……

老馬看出了我心中的不快，但因為是老朋友，直話直說：“現在我們遇到了難題，時間過去了八個月，還沒有一個小組寫出故事梗概。我們想請你和教授們合作，由他們輔導你數理化知識，你編故事，知識互補，強強合作……”

他的意思，我是個科盲。惱羞之下，口吐狂言：“我讀的雖然是藝術類的大學，高中可是杭二中畢業的，而且是門門功課優異的優秀生，現在讓我去教初中的數理化，大概不會有什么問題！我不要什么輔導、合作，要寫就獨立完成。”

見我有些大言炎炎，他們面面相覷，半信半疑，輕聲商議了一會兒，老馬說：“化學這個組，最想打退堂鼓，而且只有一冊，請你先試試編寫化學，如何？”

我明白，這是一次大考。我一定要讓少年讀者，在奇遇里獲知識，從探索中求真諦，于幽默間寓智慧，解疑難時長才干，因此取名《化學宮奇遇記》。經過三個月苦戰，完成初稿。交稿后一個星期，電話中傳來喜訊，書稿通過，并復印了幾套，供其他三個組參考。只是物理組的教授看了我的稿子，承認這種文學樣式，非他們之所長，肯定寫不出來，決意退出。于是，由我接著編寫物理。

一年后，好不容易完成了二冊物理《科學城歷險記》，正在得意和疲憊之際，幾何和代數兩個組又相繼宣告退出，最終九冊《初中數理化連環畫》重擔，全壓在了我肩上。那一刻，我不僅沒有感到自豪，反倒覺得有點自討苦吃了。因為幾何和代數更抽象，更難融入故事，在編寫二冊幾何《奇夢48》和四冊代數《卜算子怪遇記》時，常常會十幾天寫不出一個字。有一次，惱羞成怒，把筆尖也摁進了書桌里！好幾次，我想悔約，想請辭，但耳邊總會響起一個聲音：你不是想要圓少年時的夢嗎？不能打退堂鼓啊！就這樣，在興奮和痛苦交織中，歷時三年，終于完成了九本全套《初中數理化連環畫》。

數年后，市電視臺給我做了個專訪，采訪我：“老沈，你對一生中所寫的小說、報告文學、戲劇……哪一樣，較為滿意？”

我不加思索說：“是那套花了我整三年、幾乎是通宵達旦的三年、幾乎耗盡我全部聰明才智的數理化小人書。”

記者沒有想到我會這么看重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小人書”，有些驚詫，但很快表示理解：“是因為它是當年國家教委中小學教材審定委員會，唯一經過審定并發文推薦的課外讀物？曾獲得過首屆少兒科普圖書一等獎、最佳暢銷書獎、金鑰匙獎、冰心圖書獎、優秀科普作品獎等無數個大獎？”

“不是，”我笑了笑說，“是因為它圓了我一個少年時的夢想……”

作家小檔案

沈治平 ，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會員，杭州市作家協會第四、第五屆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杜鵑恩仇》、中篇小說集《古井》、短篇小說集《漂移的屋子》《初中數理化連環畫》、長篇報告文學《赤子情懷》、大型六場昆劇《尋太陽》等。其中報告文學《赤子情懷》和大型昆劇《尋太陽》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曹禺戲劇文學獎、杭州文藝突出貢獻獎。

讀書心得：托爾斯泰給年輕的羅蘭印象最深的一句話：“一切使人們團結的，是善與美；一切使人們分裂的，是惡與丑。”

最想對讀者說的話：有一個比大海更深邃，比天空更開闊的去處，那就是書本。

給讀者推薦的書：《格列佛游記》《安徒生童話》《西游記》《紅樓夢》《九三年》《約翰克利斯朵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