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石

徐風清

一、贈石

劉慶斗喜歡收藏石頭，他是個普通工人，家里的石頭都是他利用節假日去山里撿回來的。去年五一放假，廠里活兒不忙，多放了兩三天假，劉慶斗打算去云南山里淘淘石頭。兒子劉昕一聽堅決反對，他打心眼里不愿父親再收藏石頭了。其實，兒子反對是有道理的。前段時間，他曾暗地里請內行看過父親收藏的石頭，沒發現什么奇石，收藏的那些石頭根本值不了幾個錢。由于他家房子小，又堆滿了石頭，為這事，他談了幾個對象都吹了，因此，一聽父親又要外出淘石頭，心里就格外反感。劉慶斗對兒子說，這次也許能淘回值錢的石頭。妻子去世早，如今沒錢給兒子買房成家，劉慶斗心里覺得很內疚。

不管兒子如何反對，劉慶斗決不肯放過這個機會。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他背上磨破了的帆布背包，坐火車、換汽車，來到了云南邊陲的黃龍山。果然，山上奇形怪狀的石頭很多。他千挑萬選，最后挑了十來塊，這些巴掌大的石頭足足裝了一背包。正當他要尋路出山的時候，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痛苦的呻吟，循聲找過去，發現一個背著藤簍的老頭摔在山路上，雙手捧著左腿，痛得直發抖。劉慶斗蹲下身問：“老人家，你怎么啦？”

老人頭發胡子都白了，抬頭回答：“老啦，一跤摔下去，腿不能動了?！眲c斗看看四野里也沒個人影，覺得不能把他丟在這里，便說：“老人家，我背你回家吧！”

老人說：“我住的地方要翻過一座山梁，你吃得消？”劉慶斗沒有猶豫，立刻把帆布包里吃盡苦頭撿來的石頭倒掉，說：“老人家，你指路，我背你到家?！?/p>

老人指路，劉慶斗背著他翻過山梁，最后來到老人家里。說是家，只是處在山坡上的兩間石頭屋子，一個用石頭圍起來的簡陋院子。院子前面是條河，發出轟轟的聲音。老人見劉慶斗累得汗水淋淋，心里過意不去，掏出皺皺巴巴的一把零錢，說：“對不起啊，我身上就這些錢！”劉慶斗笑笑推開老人的手：“老人家，誰沒有個難事，出身汗幫幫，應該！”

劉慶斗說完就要離開，老人突然攔住他問：“你是來山里撿石頭的吧？我剛才看到你倒掉了袋子里那些好看的石頭?！?/p>

劉慶斗點點頭：“我喜歡石頭，扔了，還可以撿，反正這山里石頭多得是。”老人想了想，對劉慶斗說：“你既然喜歡石頭，就看看我院子里的石頭，隨你挑，挑中了背回去?！眲c斗這才發現，在院子角落堆放著各種形狀的石頭，但大都丑陋不堪。他翻動石頭，最終看到一塊像西瓜般大小的圓石，露出淡淡的綠，真像一個西瓜，漂亮極了?？伤痤^卻發現老人的眉角一跳，像是舍不得似的，于是又把西瓜石放下，抱歉地說：“老人家，對不起，這塊石頭很有個性，我雖然喜歡，可不能要。”

老人大度地擺擺手說：“我剛才說了，只要你喜歡，挑中了就拿走，山里人說話算數?！?/p>

劉慶斗從兜里掏出三百元錢遞給老人，說不能白拿。老人堅決不收，說如果不是劉慶斗把他背回家，到了晚上遇到山里的野物，他這條老命恐怕都沒有了，還要什么錢。再說，這山里有的是石頭，不值錢。劉慶斗這才放心地把西瓜石裝進帆布包，謝過老人后離開了。

二、驚石

劉慶斗把西瓜石背回家，兒子劉昕見了不屑地撇撇嘴：“老爸，這塊石頭至多值四五百元，還抵不過你這趟車錢。真是的，去街上擺擺小攤也比撿這玩意強！”

劉慶斗說不出話來，他覺得對不住兒子。

不久，圈子里的一個朋友來到劉慶斗家，想看看他到云南淘回什么奇石了。當他看到滾在墻角綠瑩瑩的那塊西瓜石時，眼睛一下瞪大了，忙蹲下身翻來覆去瞧了個夠，半天才站起來問：“慶斗，這塊石頭是怎么來的？”劉慶斗便把那天在云南山里的遭遇告訴朋友。朋友說：“慶斗，這塊石頭有點來頭，別讓別人知道，過幾天我再來?！眲c斗見朋友神秘兮兮的，半天沒回過神來。

沒過幾天，那個朋友又來了，還帶來個戴眼鏡的瘦男人。他看西瓜石還在，松了口氣，就把戴眼鏡的瘦男人介紹給劉慶斗：“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叫他阿洪師傅就行。我帶他來，是想請他幫忙看看你從云南帶回的這塊西瓜石?！卑⒑榘盐鞴鲜醯阶雷由戏欧€，然后掏出放大鏡、手電和一根筷子樣的東西，從不同角度觀察了一陣，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接著，他打開手電，在強光的照射下，西瓜石透出純凈的綠色。他的手微微顫抖，最后抓起那根筷子狀的灰色東西，小心翼翼地在西瓜石上擦拭，只聽得“沙沙”一陣響過后，擦過的地方更是綠得深不可測，光彩熠熠。

阿洪一連在西瓜石不同的位置擦出五六條窄窄的口子，額角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眼里露出羨慕的表情。他直起身，深深吁了口氣，告訴劉慶斗：“這是塊絕好的A級翡翠原石，肉質細膩，越深越綠……”

原來，這個阿洪師傅是本市翡翠坊的老師傅，他鑒定過的翡翠原石不知有多少塊了，任何翡翠毛石到了他手里，只要他一看，一擦，就知道里面有多少綠，品位如何。劉慶斗的朋友激動地問：“阿洪師傅，這塊原石值多少？”

“一千萬，我能包！”阿洪用肯定的語氣回答。

劉慶斗聽了，一塊石頭值一千萬，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洪對劉慶斗解釋說，這塊翡翠原石，可以切出二十多對玉鐲，每對值十萬，幾十萬，甚至百萬。剩下的料還可切磨出幾十只戒面，每只戒面至少五六萬不等……這樣的翡翠原石一般人家是不能放在家里的，更不能作為石頭收藏，都不安全，最好立刻出手?！叭绻阈诺眠^我，我建議把它賣給我們翡翠坊，價錢還可商量?！?/p>

劉慶斗的朋友也勸他：“賣了吧?！?/p>

“這塊石頭不能賣！”劉慶斗搖搖頭。

“這石頭放在家里危險，你得想想辦法怎么處理。”劉慶斗的朋友見他不賣，只得真心警告他。

劉慶斗聽了說：“謝謝阿洪師傅。這石頭的事，求兩位朋友不傳不說，我會當心的。”

果然，沒過多少日子，劉慶斗就感到周圍像有不明不白的人在窺視，畢竟是塊價值千萬的翡翠，想到朋友的勸告，心里不免擔憂起來。

不久，對劉慶斗冷冰冰的劉昕突然熱情起來，說什么媽媽死得早，如果沒有父親的悉心照應，他不會有今天。本來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在變得勤快起來，燒飯、洗衣服什么都干。這個月發了工資，竟然給劉慶斗買了一瓶酒，一只醬雞，除了留下平時的伙食費，一分不留全交給了父親……

劉昕的異樣舉動，讓劉慶斗不安起來，難道同西瓜石有關？可他已經關照過兩個朋友，石頭的事不能泄露出去，他百思不得其解。

又過了些日子，劉昕領回一個描眉畫唇的女孩。那女孩一見劉慶斗，就撲上去甜甜地喊了聲“爸爸”。劉昕喜滋滋地告訴劉慶斗：“爸爸，她叫費娜，是我們單位最漂亮的女孩，我的女友。現在我們感情已經成熟，就把她領回家了，讓你看看，滿意不滿意？”

劉慶斗十分渴望兒子能早日找到對象，由于兒子好吃懶做，以前介紹的五六個女孩都吹了，讓他又傷心又焦慮。而眼前的這個女孩一見面就喊他爸，這兒媳婦來得是不是太容易了？而對朝他笑吟吟的還未過門的女孩，他只得干著喉嚨招呼：“滿意，滿意，當然滿意?！?/p>

接著，劉慶斗開始忙碌起來，不管怎么樣，這事成不成，女孩第一次進門，總得好好招待呀。劉昕卻說：“爸，你先別忙了，費娜還在業大進修，我得陪她去上課?！辟M娜伸出纖纖玉臂，朝劉慶斗揮揮，又勾起劉昕的胳膊，喊聲：“拜拜！”一扭一扭離開了。望著他們的背影，劉慶斗站著愣了好半天。

晚上，劉昕嘴里噴著酒氣回到家，一開口就說：“爸，我帶回的對象你已經看到了，接下的事，該是你負責了?！?/p>

劉慶斗回道：“如果是真的，我會盡力的。”

劉昕一聽心花怒放，伸出手指一個接一個提條件：“第一，送女方彩禮五十萬，人家養了女兒，不容易；第二，買輛小車，年輕人要面子，起碼一百萬的寶馬；第三，我們住的破房子怎么能做婚房？得去城北風景區買套別墅……”

劉慶斗聽了，腦袋一下漲得老大，愣了半天，才冷冷回道：“你爹這輩子沒做過強盜沒當過賊，清清白白是個普通工人，哪來這些錢？要說有點錢，全在我收藏的石頭上，都賣掉電不過五六萬！”提起石頭，劉圻更加亢奮了，手舞足蹈起來：?！畬α?，你從云南背回的那塊西瓜石呢？不是值一千萬嗎？一千萬吶，你為兒子結婚才花不到五百萬。你別摳門了，快，把那塊石頭賣了……”

劉慶斗吃了一驚，兒子怎么知道西瓜石值一千萬，難道是聽到了什么？劉慶斗很快鎮定下來，淡淡地說道：“你說的那塊西瓜石，只是外表好看。我請內行瞧過了，值四五千，別瞎想了?！眲㈥繃娭茪猓湫σ宦暎骸皠e瞞我了，那天我在門外都聽到了，西瓜石是上等翡翠……你若不答應，我打一輩子光棍，讓你絕后！”

“你……你別胡說八道……”劉慶斗感到胸悶氣短，勉強挺住身子。

接下來的日子，劉昕一直用威脅的語氣催問劉慶斗。劉慶斗堅持說那塊西瓜石不值錢。這天，劉慶斗下班回家，路過一條小弄口，突然轟的一聲巨響，他感到腦袋一陣劇痛，隨后便倒下了……

三、還石

劉慶斗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頭痛欲裂，正吊著鹽水。守在旁邊的劉昕淚水汪汪告訴他，他是被一輛摩托車撞倒的，經檢查，腦子里還有瘀血，若不馬上手術，性命難保。

劉慶斗努力回憶那天晚上被撞的事，可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問兒子，動手術要多少錢？

“三十萬！”劉昕哭著說，“爸，我們哪來這么多錢啊，我看，倒不如把那塊西瓜石賣了，救你命要緊啊，你要是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怎么過啊？”

劉慶斗流下淚來，他拉住兒子的手，承認那塊西瓜石值一千萬，放著也是死的，倒不如把它賣了，他的命救了，兒子也能娶媳婦，可又說腦子被撞糊涂了，什么也想不起來。因為擔心西瓜石被人偷去，他把西瓜石藏起來了。藏哪了，要慢慢想，想到了，會告訴兒子。

劉昕一聽，轉悲為喜，立刻擦擦眼睛說：“爸，我去叫醫生替你掛最好的藥，一邊掛一邊想。你可要好好想啊?！?/p>

劉昕伺候在劉慶斗病床前，寸步不離，一直催問父親想起來了沒有，西瓜石藏哪里了。劉慶斗回答：“快了，別急。”

到了第二天深夜，劉昕實在太疲倦了，慢慢地閉上眼睛。這時，一條黑影摸進病房，背起劉慶斗跑出了醫院。

不久，劉慶斗忍著傷痛，背起西瓜石，踏上了去往黃龍山彎彎曲曲的山路。

原來，自從劉昕打了西瓜石的歪主意后，劉慶斗便對兒子的行為警覺起來。劉慶斗感到，這塊石頭本來不是他的，就不應該為兒子而賣了它，于是把西瓜石偷偷藏到朋友家，說一定要把石頭還給那位老人。誰知道，兒子發現西瓜石不見后，十分著急，最后不惜雇人駕駛摩托車撞昏父親，醒來后以替父親動手術為由，繼續要挾

事不宜遲，劉慶斗用手機偷偷聯系上朋友。那天晚上趁劉昕打瞌睡的工夫，偷偷把他背出了醫院。在朋友家養了兩天，他感覺稍好后，就急著去山里了。

劉慶斗來到老人的石屋，發現老人躺在床上，身子不能動了。他一驚，老人病了？老人看到劉慶斗把西瓜石送了回來，也十分驚訝，說石頭值錢啊，為什么要送回，難道是假的不成？

劉慶斗不禁一愣，難道老人知道這塊西瓜石的價值？可他為什么肯白白送給自己呢，難道僅僅是因為把他背回家的價值？見劉慶斗一臉疑惑的樣子，老人就把為什么送石頭給劉慶斗的緣由說出來。老人原來是個切石師，十五六歲起就在緬甸產翡翠原石的場口切石料。許多人拿來賭石請他切，有的一刀切下去全是綠，發了大財，一輩子都花不了；也有的一刀下去瞬間成了窮光蛋，急得當場倒下……他目睹了太多的賭石虛榮與悲劇，看穿了世道的爾虞我詐，于是洗手不干回了老家，種幾畝薄山地，過起清靜的日子。

有一天，他在江邊撿到了塊西瓜般大小的石頭，一看，通體碧綠，心里一動，便放在了院角。老人有個撿來的兒子，他想，如果日后這孩子有出息，西瓜石就傳給他。誰知道這孩子嫌老人貧窮，長大后一直在外頭閑蕩，老人生了病也不管。老人灰了心，不想再把西瓜石傳給他。一個多月前的一天，老人跌在山路上，被劉慶斗遇上，背他回家，他心存感激，就讓劉慶斗挑走了那塊西瓜石。當時，盡管老人心頭一跳，但已經答應了，說出的話要算數，那塊石頭本來就是撿來的，送出去了，那是他的運氣。誰知道，他兒子早盯上了那塊西瓜石，只是不動聲色而已，那天回家看沒有了，追問老人，老人照實說了，兒子氣昏了頭，把老人暴打一頓，出去再沒回來。

劉慶斗難受地說：“對不起呀，老人家，這塊石頭也讓你受苦了！”

老人用一種怪怪的眼光看著劉慶斗，半晌，才嘆口氣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塊石頭到了你家，你的日子也過得不太平，所以又把它背了回來？”

劉慶斗苦笑一下，點了點頭。他放下帆布背包，把那塊西瓜石捧到老人床頭，愧疚地說：“石頭我送回來了，快去把你兒子找回來吧?！?/p>

老人掙扎著爬起床，顫抖著兩手撫摸了一會兒西瓜石，然后把它放到藤簍里，背在肩上，拄上根樹棍，一瘸一拐走出石屋。劉慶斗以為老人要去找兒子，就跟在他后面。走出不遠，到了大河邊，老人放下藤簍，對劉慶斗說：“我這塊石頭啊，就是在這河邊撿的，現在該讓它回到河里去了。”

說罷，老人捧出西瓜石，抖著干枯的雙臂，高高舉起……

劉慶斗“啊”地驚呼一聲，連忙阻止老人說：“老人家，這石頭不能扔。”

老人說：“這是塊惹禍的石頭，為什么不能扔？”

劉慶斗誠懇地說：“惹禍的不是石頭，而是人心。您老一生與石頭為伴，也沒有親人，孤單單的，就讓它留在您身邊吧?！?/p>

老人滿臉是淚，面對著河水自言自語，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劉慶斗忽然發現，老人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像是什么都解脫了似的，接著，又高高地舉起了西瓜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