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珍(曾任《中國時報》總編輯,時報周刊社長,現任風傳媒總主筆;曾出版《宋楚瑜中興紀事》等13本著作)
新聞作為一門事業,能不能成為一門學問?我始終有保留,這點懷疑是有經驗法則做基礎的。
十多年前,我和時任中華經濟研究院副院長、現任北京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的巫和懋老師合著一本書《博弈高手》。說來好笑,老師找上我談合寫書的時候,我瞪大了眼睛、連珠炮地一串問,“你知道我是政治記者吧?”“我雖然看完整本高希均教授的《經濟學理論》,可沒上過任何財經管理課哦?”“博弈我只在大學修心理學時,學過最初淺的囚犯困境,此外,一概不知。”“你怎么想到找外行人寫這書?”我一口氣沒喘定,老師笑瞇瞇地說,“我想,你只要寫得出來,就表示你聽懂了,你能聽得懂,就表示讀者應該看得懂。”
當下,我只差沒咬斷牙齒。但是,這句話完全道出“新聞”的本質:詮釋解讀各種議題的最低門檻。你可能需要融合雜家,旁征博引,但不論如何征引,就是不能深奧,新聞的門檻比“筆記小說”還要低,連“技術含量”都有限,遑論成為學問。
但是,作為普及化告知功能的新聞,卻又“仿佛”影響每一個人,進而影響整體社會。“新聞”的影響力真的如此龐然巨大而不可忽視嗎?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如此形容:“哲學家黑格爾認為,新聞一旦取代宗教而成為我們主要的指引來源及權威標準,社會就進入了現代化的階段。在當今已開發經濟體當中,新聞的權勢至少相當于以前的宗教信仰。”
狄波頓在《新聞的騷動》一書中,以接近“哲學”的論述闡釋當今新聞的紛亂,拳拳到肉,只有一點,他所設定的前提,我還是保留:新聞,永遠不可能取代宗教。盡管晨、午、晚三節新聞仿佛是一天三禱,但只能是形式的仿佛,絕無可能實質的取代。
狄波頓的提醒,并不新穎。早在19世紀中葉,法國作家福婁拜就嚴厲譴責:報紙將一種新式的愚蠢散播至法國的各個角落,而且,遠比單純的無知更糟糕,因為這種愚笨是由知識所積極促成的結果。那個年代正是報紙隨著蒸汽刷機發明、鐵路開發、查禁法令放寬而蓬勃興盛的年代,福婁拜所厭惡且期期以為不可的是,因為報紙(新聞),人們把思考這件最重要的工作交給了別人。
一個半世紀過去,福婁拜筆下的“報紙”可以加上“電視”“網絡”……而福婁拜的焦慮,依舊是狄波頓的顧慮。他們當然是有理由的,畢竟新聞生產過程中,本身就有一種圈內人視為理所當然,而圈外人不明所以的神秘邏輯。
比方說,當我們一再強調擴大國際視野的重要性的同時,“搶救美國大兵,華府釋囚換俘”還是不可能成為臺灣任何一家報紙新聞的頭條;臺灣發生捷運隨機殺人事件可能登上國際媒體,甚至與美國校園殺人狂相提并論,但都不影響我們關注:“研究顯示,愛狗族規矩,愛貓族聰明”,而這則“具有科學根據”的報導,似乎不太在乎規矩與聰明未必相斥。
新聞,反映現實,盡管透過“篩選”后呈現的真實可能只是部分,甚至因為只反映部分而造成放大效果,但是,世界并不會百分之百依循新聞報導運轉,所謂“沒報導就沒發生”的事,該發生還是會發生。
而福婁拜或狄波頓所憂慮人們把思考交付給別人這件事,與其怪責新聞鋪天蓋地的供養讓人們失去或怠于思考,不妨更深刻地反省:作為擁有思考能力而有異于動物的“萬物之靈”,人,是否本來就存在懶惰的天性?包括學習的懶惰、運動的懶惰、乃至思考的懶惰?
從3月到5月終,臺灣經歷不平靜的三個月,從運動到命案,從命案到弊案,案案都大,就社會來說,可謂雜音四起,浮動不安;就媒體而言,則是昏天黑地,沒歇口氣的拼命黃金期。新聞爆量的結果,必然牽動福婁拜或狄波頓的焦慮:新聞周期的步調毫不停歇,不論昨天的新聞多么重大:社會運動讓政治領袖遭到嚴重羞辱、心懷忿懣的人狂砍無辜民眾、貪官收賄把巨額現金搬進家門……太陽依舊重新升起,而一切混亂從頭再來。太陽底下永遠不怕沒有新鮮事。
狄波頓給了一個具體建議:新聞是內省的大敵……我們應該偶爾舍棄新聞,轉向關注那些比較不懂得表達自我的物種,飛鳥貓或幼兒,這些生物對人們煞有介事的煽情鬧劇毫無興趣,這樣的態度正值得我們學習,正可平衡焦慮和自我中心。
很長一段話歸結只有七個字:遠離新聞以自省。回到我對狄波頓立論的保留:影響人們不思考的,從來不是新聞,而是自己。如何把人們注意力拉回到“自心”而非外物?這當然是哲學問題,而非新聞(學)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