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
亞里士多德說:幸福是人的一切行為的終極目的,正是為了它,人們才會做所有其他的事情。這話說了等于沒說。他的意思無非是,人人都想要幸福,每個人無論做什么事,最后的目的都是要生活得幸福。譬如說,有的人想發財、想做官,但發財和做官本身不是目的,他是想通過發財和做官過上他心目中的幸福生活。有的人不想發財和做官,但并不是不想要幸福,而是認為發財和做官不能使他幸福,能使他幸福的是別的事情,比如搞藝術或做學問。由此可見,雖然人人都想要幸福,但人們對幸福的理解是很不同的,而重要的就在于這個不同。
幸福這個概念一般是用來指一種令人非常滿意的生活。然而,什么樣的生活是令人滿意的呢?衡量的標準到底是什么?有的人說,這完全是個人感覺的問題,自己滿意就行。這當然也有道理,一個人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意,覺得自己不幸福,你當然不能說他是幸福的。但是,自己覺得幸福,就是幸福的嗎?有一種狂喜型的精神病人,大約誰也不會認為他是幸福的人吧。可見主觀上的滿意度是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
人們往往在想象中把自己最強烈愿望的實現視為幸福,可是,愿望實現了就真的幸福嗎?恐怕未必。情況往往是,沒到手的時候想得要命,到了手不過如此,預期中的幸福感會大打折扣。如果愿望只是停留在肉體欲望和物質欲望的層面上,情況就一定是這樣。德國哲學家叔本華說:人受欲望支配,欲望不滿足就痛苦,滿足了就無聊,人生如同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他的結論是:根本就不存在幸福這回事。如果只在欲望的層面上找幸福,他說的就是對的。肉體的欲望比如食欲、性欲,不滿足是痛苦,滿足的時候頂多有短暫的快樂,然后就是無聊。物質的欲望比如對金錢的欲望,如果你把幸福寄托在錢越多越快樂上面,一定也會落空。錢少了,你痛苦;錢多了,你沒有更高的目標,就會無聊。然后你就要去賺更多的錢,但錢再多也填補不了內心的空虛,即使你富裕得成了一個金鐘擺,仍逃脫不了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的命運。
問題出在哪里?就出在停留在欲望的層面上。精神性質的愿望,就完全不存在不滿足就痛苦、滿足就無聊的悖論。比如說,你渴望知識,喜歡讀書,你會因此而痛苦嗎?當然不會,這類愿望本身就是令人快樂的。然后,你去滿足你的愿望,你讀了一本好書,讀了許多好書,你會因此而無聊嗎?當然也不會,你只會感到充實。所以,一個精神愿望強烈的人其實是充滿幸福感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英國哲學家約翰·穆勒說:不滿足的蘇格拉底比滿足的傻瓜幸福。所謂不滿足的蘇格拉底,就是不停留在肉體欲望的滿足上,他有更高的、更豐富的需要,有精神需要,精神上的追求是無止境的,不會有徹底滿足的時刻,但他比光有肉體欲望的傻瓜幸福。所以,對愿望要做分析,愿望因人而異,而每個人的總體愿望歸根到底是由他的價值觀支配的,價值觀不同的人對幸福的期望是不一樣的。
還有的人認為,幸福應該是一種客觀狀態,為了使這種客觀狀態有一個衡量的標準,現在興起了幸福指數的研究。他們的方法大同小異,大致上是列出一些關鍵項,比如個人幸福指數包括收入、工作、家庭、健康、交往、休閑等項,國民幸福指數包括公平性、福利、文明、生態等項,然后按照重要程度給每一項規定一個分值,統計出來的總分就代表個人或國民的幸福狀況。這作為一種嘗試,當然是可以的,不過,我認為有兩個問題要注意。第一,幸福不是純粹的客觀狀態,畢竟包含個人感受的因素,因此難以數據化,幸福指數只具有非常相對的意義。第二,哪些因素被列為關鍵項,每一項的分值是多少,價值觀起決定作用,價值觀不同,幸福指數的編制就不同。
我們可以看到,不管是把幸福看作主觀感受還是客觀狀態,抑或是二者的統一,價值觀都起了決定的作用。所以,說到最后,從哲學上來說,對幸福問題的探討要立足于價值觀。
(摘自《渤海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