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在北京,我總是迷路,站在川流不息的天橋下,常常就丟了來時和要去的路。很多時候,我甚至不如那些騎了自行車在一條條胡同間自如穿梭的異國旅行者;他們的漢語,說得字正腔圓,而對于讓我頭暈眼花的地圖,他們翻看起來,更是有指點江山的豪邁氣概。
那次又是如此,要去法國文化中心看一個關(guān)于波伏瓦的紀錄片,出了地鐵,便被呼嘯而來的高樓大廈硬生生奪去了僅存的方向感。百度、谷歌來的地址上,寫著向東百米,再左拐至一個胡同,行上百米,沿街的古樸小樓便是所在??墒?,看看在頭頂正上方懸著的太陽,還有那些飛馳的汽車,行色匆匆的路人,對北京同樣茫然的外地打工者,心底鼓足的那點勇氣,輕煙一樣,愈來愈淡。
就在我問過十幾個人,都無法得到答案的時候,一個騎山地車的法國攝影師闖入我的視野,他正單腳跨在車上,全神貫注地拍攝馬路對面一角古寺掩映下的飛檐。而茫然四顧的我,恰好擋住了他的一小片鏡頭。他走過來,用英語微笑著問我能否避讓一下。我說聲抱歉,勉強從焦灼的唇邊,擠出一絲微笑,轉(zhuǎn)身要走。他卻又突然叫住了我,問我是否需要他的幫助。
沒開口,卻在他的這句問話里,先自笑了。他人聰明,很快猜出我是迷了路,從大大的背包里拿出一本詳細的地圖冊,而后得意地朝我一揚,意思是:說吧,想去哪兒,包管都在這里。
我半信半疑地說出法國文化中心的名字,他即刻自信滿滿地朝東一指,說:百米,第一個十字路口處到唯一的胡同口,會看到一座標志性建筑,建筑的對面,就是你所要尋找的地方。
果然在他的指點下,成功抵達目的地,而且趕上了剛剛開場的精彩電影??赐旰螅I了一杯咖啡,坐在安靜的圖書室一角,邊細細品著,邊翻一本法語的畫冊。翻至中途,無意中抬頭,看見對面的桌上,十指在鍵盤上飛揚的,竟是為我指路的法國攝影師。恰好他也抬頭,看到了我,彼此相視一笑,他又低頭忙碌。
走的時候,我經(jīng)過他的桌旁,道聲再見,像熟識很久的朋友,他也溫暖地笑笑,幽默回說,下次再走丟了,記得找街頭騎車的法國帥哥。
又想起在北京電影學院的咖啡廳里,與一個同樣蹭課失敗的美國女子愉快相聊的午后。她在北京行走了六年,輾轉(zhuǎn)各個中心,做文化交流的使者。只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婚期,要結(jié)束在中國的旅行。那個秋日的午后,我們坐在可以看得見明凈天空的窗邊,毫無隱藏地談起彼此的愛情。她原本是一個堅定的獨身主義者,遇到許多向她示愛的男子,都不曾有過心動;她以為這一生,就會這樣在中國度過,在充實之外,也有一絲無法排解的落寞。在北京的一次畫展上,與未婚夫視線相遇,并在那個瞬間,認定彼此就是要相守一生的那個愛人。已近不惑之年的她,第一次被一份愛情強烈地吸引,且愿意為此犧牲熱愛的事業(yè)。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睛始終看著窗外那株高大的皂莢樹,湖藍色的眸子里,溢滿了深情與思念。那個她愛的人,只是一個普通的工程師,住租來的房子,自己DIY所有的家具,用被我們中國人淘汰的老式相機和家電,房前的籬笆上,用歪歪扭扭的漢字寫著:迎娶我可愛的新娘,靈。靈是她的中文名字,而“心有靈犀”則是她最愛的一個成語。她說中國信奉“心誠則靈”,而她,定是因為此生的修行夠了,才遇到了她的愛人。
那是一個無比愉悅的午后,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我們打開心窗,了無隔閡,我曾經(jīng)迷惘的愛情,被這個異國的女子指引著,穿越了一路的花香和皂莢樹的陰涼,終于找到了歸去的路。
而那個在街頭只因為我笑看一眼,便執(zhí)意追上我,介紹自己姓名的南非留學生;還有長城上與我彼此鼓勵努力向上攀爬的丹麥畫家,熱情為我在電影學院做蹭課指南的巴西女孩,在“798藝術(shù)中心”為一幅畫的藝術(shù)理念,而與我相聊許久的英國婦人;看話劇時因為遮擋了我的視線,而堅持與我換位的澳洲劇作家。他們行在我生命的左側(cè),本應像那過眼煙云,一陣風吹來,便了無印痕,可是,當我行走愈遠,他們的影像卻在我心靈的屏幕上,愈加的清晰。
他們叫什么名字,我皆已忘記,但我卻深深記得,他們在北京的街頭,擦肩而過時,給予過我的,清澈澄明的微笑。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