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雙眼睛

琴臺

在河北省鹽山縣圣佛鎮陳百萬村，有一個傳奇——66歲的馬秀芬老人帶領四個盲兒堅強度日，成為當地自強自立的模范家庭。更傳奇的是，2011年5月，馬秀芬老人去世后，這個獨特的家庭，又迎來了另一雙天使一樣的眼睛。

好女孩兒趙燦

2009年的春天，石家莊市深澤縣深澤鎮彭趙莊村23歲的姑娘趙燦無意中看到了一個節目。

中央電視臺第七頻道的《生活567》欄目，講述了鹽山縣盲人4兄弟和馬秀芬老人的故事。看著電視，剛開始，趙燦還有說有笑：“4個盲人怎么獨立生活？還能養牛、種地？”不一會兒，這個樂呵呵的姑娘沉默下來。當看到白發蒼蒼的馬秀芬老人牽著盲兒的手在鄉間小路上躑躅行走時，趙燦心中某個角落忽然柔軟一動，眼眶瞬間濕潤了。

電視節目放完了，4個盲兄弟和老人的故事深深鐫刻在趙燦的心中，她決定親眼去看看這一家人。

2009年4月16日，天上飄著蒙蒙細雨，換乘了兩次車的趙燦，終于在顛簸了近3個小時后來到了陳百萬村。

剛到村頭，趙燦就急著打聽馬秀芬老人的住處，這時，不遠處4個勞作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4個人雖然勞作的時候動作嫻熟，可每每起身時仍免不了磕磕絆絆。跑過去一看，趙燦樂了，這不就是電視上出現過的那4個盲兄弟么：老大陳燕奇；老二陳燕起；老三陳燕東；老四陳燕會。

二話不說，趙燦蹲下就幫著4個盲伯伯干活。已經接待了太多媒體的盲人4兄弟，誤以為這個石家莊口音的女孩兒也是報社記者，于是很輕松地和她聊了起來。

不知聊了多久，地里的活干完了，趙燦笑嘻嘻地跟在4個盲伯伯身后回家。細雨迷蒙的巷子口，趙燦遠遠便看見了一個佝僂的身影在微雨中前傾著，那是馬秀芬老人在等待勞作的盲兒們回家呢。

“奶奶！”不等伯伯們介紹，趙燦一下子跳到老人跟前喊道。得知趙燦專門來看自己，馬秀芬老人的眼睛也濕潤了。她顫巍巍地攥住趙燦的手：“好孩子，要是我有你這么個孫女該多好啊！”

“那從今以后您就把我當成親孫女吧?！闭f完這句話，趙燦一把摟住了馬秀芬老人的胳膊。住了兩天，趙燦要走了，從聽到這句話開始，馬秀芬老人就不吃不喝地攥著她的手掉淚。老人哭，趙燦也哭。在陳百萬村的家里哭，到了路上，趙燦還是哭。她的眼前，一幕幕回放著兩天以來和奶奶在一起的那些片段——她疊了一個千紙鶴，奶奶拍著手孩子似的笑了。她講一個笑話，奶奶張著沒牙的嘴樂起來沒完。

奶奶，奶奶……趙燦心中剛剛擠進來的那個身影，忽然無限放大起來。

回家后第一個晚上，趙燦做了一個噩夢。夢中，陳燕起伯伯給奶奶拿錯了藥，趙燦驚叫一聲就坐了起來。雖然臨走之前她已經將馬秀芬老人平素吃的藥分成小包放到床頭，但此刻，她卻再也待不住了。80多歲的馬奶奶行動不便，衣食住行都要4個盲伯伯照顧，雖然兒子們很孝順，可趙燦還是不放心。畢竟，沒有眼睛的伯伯們不如有眼睛的自己細心。想到這里，趙燦暗暗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她要替伯伯們分憂，親自照顧這個沒有血緣之親的奶奶終老。

第二天天剛放亮，趙燦又重新踏上了去鹽山的大巴。

以心換心的大愛

有了趙燦的陪伴和照顧，馬秀芬老人心情大好。

每天盲兒們去地里干活，她就和趙燦手拉手地在炕頭上聊天說話。天氣晴好的時候，趙燦會將老人帶到院子里曬太陽。溫暖明亮的春陽下，趙燦給奶奶梳頭洗臉，老人的臉上綻放出久違的幸福笑容。

趙燦給老娘帶來的快樂，四個盲兄弟深深記在心里，他們要千方百計地回報這個善良的孩子。

剛來陳百萬村時，因為水土不服，趙燦喉嚨發炎，還起了一身的紅疹。家里窮，供不起趙燦喝純凈水，老二陳燕起想了個法子——去小賣部里買來一箱飲料，開始按十分之一的比例摻水讓趙燦喝，然后十分之二、十分之三……就這樣，摻著水喝空了三箱飲料，趙燦水土不服的毛病終于完全克服了。

習慣了陳百萬村的水，兄弟4個又在飯菜上盡可能讓趙燦適應。

趙燦沒來時，弟兄4個除了給老娘做點好吃的，基本就是咸菜饅頭度日。有了趙燦，兄弟4個不能繼續湊合了，剛開始他們想讓趙燦和老娘吃同樣的伙食，可趙燦說什么也不同意。沒辦法，弟兄4個只好也給自己改善。包個包子、餃子，炒個肉菜，弟兄4人只是簡單嘗嘗，剩下的就全交給趙燦和老娘了。

雖然不是山珍海味、美味珍饈，可在這份寵愛和關心下，趙燦的體重還是蹭蹭地上去了。剛來時104斤的小瘦子，3年之后，竟然成了130斤的小胖子。為此，趙燦沒少和幾個伯伯打趣：都是你們精心飼養惹的禍，讓我減肥的美夢徹底破滅了。每逢這樣的場景，一家人總是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如果有可能，盲人4兄弟多希望，這樣的笑聲能永遠回蕩在這個清貧但幸福的家中。

可惜的是，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2011年5月，87歲的馬秀芬老人去世了。

老母親的葬禮過后，盲人4兄弟擦干眼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趙燦送上回石家莊的客車。

其實他們明白，如果執意挽留，趙燦完全可以再住一段時間，但善良的盲人4兄弟卻異口同聲：“孩子在家里照顧老娘這幾年已經很不容易了，如今老娘沒了，趙燦也該回家了。”

就這樣，趙燦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她的身后，4個盲兄弟在空蕩蕩的家里抱頭痛哭。老娘沒了，趙燦走了，這個家，從此就跌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那幾天，弟兄4個無心下地，做了飯也沒法下咽。黑漆漆的世界中，他們仿佛飄零的落葉一樣無枝可傍、無處可依。絕望到一定程度，4兄弟心中甚至閃過那樣的念頭——這樣的日子還有什么過頭，實在不行，干脆咱們也別活了。

就在山窮水盡走投無路那一刻，家里的電話響了。老四陳燕會剛一接起來，立刻就哽咽了。電話是趙燦打來的，她急急地追問伯伯們這幾天過得怎么樣？為了讓趙燦放心，陳燕會故意強顏歡笑著搪塞了幾句。可細心的趙燦，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伯伯們不知道，離開了他們，回家的趙燦幾乎天天都要做噩夢。不是大伯伯掉到了水坑里，就是二伯伯撞到了墻上。一個又一個難眠的午夜醒來，白晃晃的月光下，趙燦無比清晰地發現一個事實，雖然奶奶已經走了，可她和那幾個盲伯伯，卻早就有了牽扯不斷的親情。endprint

此刻，聽到四伯伯哽咽的聲音，趙燦一刻都不能在家里待下去了。撂了電話，趙燦直奔長途車站，幾個小時后，當她重又推開了那扇熟悉的鐵門，眼前的一切，讓這個善良的女孩兒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

4個伯伯蓬頭垢面地坐在院子里，短短10天時間，他們個個都瘦得脫了形。聽到趙燦的聲音，兄弟4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重新握到她的手，50多歲的陳燕起和他那3個絕望的兄弟，忽然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伯伯們的眼淚好像一股洪流，一下子沖垮了趙燦殘留的猶豫。環顧狼藉的家，再看看憔悴不堪的4個伯伯，趙燦的心再次塌陷了。像3年前一樣，她當即做出一個決定——留下，做4個伯伯的眼睛，直到他們終老。

有了你，世界大不同

趙燦的決定，讓盲人4兄弟悲喜交集。

一方面，他們欣喜活潑愛笑的趙燦能繼續留在家里；另一方面，他們又擔心，這個諾言不過是她孩子氣的一時沖動。

那段時間，4兄弟患得患失得厲害，常常臉上掛著笑，可一轉身，又忍不住長吁短嘆，沒來由地傷心。

這一切，趙燦完全看在眼里。為了讓4個伯伯徹底放下心來，她很快做出兩個決定——第一，認二伯伯陳燕起為義父，以便照顧起這個家來更加名正言順；第二，她要將自己的戶口，從深澤縣彭趙莊村遷到鹽山縣陳百萬村，徹底和4個伯伯成為一家人。

聽到趙燦的決定，4個盲兄弟再次痛哭失聲。在他們心中，趙燦何止是家里的義女，她更像是老天派來的一個天使，給這個苦難的家，帶來希望和光明。

趙燦的大義之舉，不僅感動了盲人4兄弟，也感動了深澤和鹽山兩地的縣政府，他們用特事特辦的速度，盡快將趙燦的戶口落到了陳百萬村。

趙燦終于成了自家人，笑容重又回到陳燕奇4兄弟的臉上。他們干起活來更賣力了。而趙燦，也沒辜負4個伯伯的期望。農閑的時候，地里沒有多少活計，趙燦會用電動自行車挨個馱著伯伯們去鄉間公路上轉悠。春天給他們講河邊的小草如何發出嫩綠的小芽；夏天告訴他們河畔的蜻蜓如何在陽光下輕盈飛行；秋天到了，趙燦會捉兩只螞蚱放到伯伯們手心里嚇他們一嚇；到了冬天，她小心地挽著義父的手，告訴他雪花有多么白，村頭的老樹又有多么遒勁。

有了趙燦，4個盲兄弟空落落的心一下子滿了起來。原來那個黑暗的世界，驟然變得多彩和明亮起來。

許一個共同的未來

笑容一天比一天多地回到4個盲兄弟的臉上。可這份笑容，有時候又像搖曳在風中的燭火，忽而明亮，忽而黯淡。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27歲的趙燦的婚事，成了4兄弟的心病。

按說，心眼兒好人又和善的趙燦，找個合適的對象并不難，可是，姑娘提出的條件嚇退了所有人——誰要喜歡我，就請入贅到家里來同我一起照顧4個盲伯伯。

常人眼中，一個盲人已是負擔，更別說4個盲人。是時，大伯伯陳燕奇59歲、義父陳燕起56歲、三伯伯陳燕東52歲、四伯伯陳燕會49歲。雖然目前4個盲兄弟能基本照顧自己的生活，但再過10年、20年呢，現實的困難讓許多小伙子知難而退。

面對這種狀況，趙燦倒不著急，她常常笑呵呵地安慰伯伯們：是緣分不到，咱們慢慢等那有緣人就是了。但是，4個盲兄弟坐不住了。趙燦一天天長大，如果被他們4個貽誤了終身大事，他們的良心不安。想來想去，陳燕起和另外3個兄弟做出一個決定，只要有合適的人愿意疼愛照顧趙燦，他們4個盲兄弟情愿去住養老院。

這個意思，他們沒敢告訴趙燦，可姑娘還是很快從別人那里聽到了風聲。向來笑呵呵的趙燦，一下子急了：“我來鹽山不就是為了照顧你們么，如果你們去養老院，那我留在這里還有什么意義？”

那是趙燦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沖盲人4兄弟發火。發火之后，趙燦哽咽了，4個盲伯伯只知道他們耽誤了自己的婚事，卻從沒想過，其實，自己在這份照顧和付出中，得到的卻更多。

來鹽山之前，她不過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兒，可能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做什么大事，庸庸碌碌地結婚生子，一晃就過完了乏味的一生。對別人來說，這樣的一生也許不錯，但對趙燦來說，如果真那樣生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有了4個盲伯伯，一切都不一樣了。從他們幸福感激的笑臉上，趙燦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給別人帶來快樂的感覺是多么充盈和美好。很多時候，看著4個伯伯穿著她買來的新衣服、排著隊等候她給他們理發時，趙燦會由衷感到自己原來還這么有用。平凡的女孩兒終于有機會做出點不平凡的事情，那種價值感、滿足感和幸福感，讓趙燦的心一下子敞亮起來。

這種收獲，比起延遲的愛情，孰輕孰重？

趙燦的話讓4個盲兄弟熱淚長流，那一刻，他們徹底明白了這個善良女孩兒的心。老天到底是仁慈的，它更改不了4雙眼睛深如枯井的宿命，卻恩賜了第5雙甘泉般的眼睛，以無疆大愛無聲滋潤4兄弟生命的荒原。

這樣的情況下，再說任何分外的話，都是對這份無私真情的褻瀆。于是，他們和這個80后女孩兒許下一個共同的諾言：無論怎樣艱難都要共同守住這個家，共同守住這份比血緣之親還要濃厚的愛。

趙燦要他們堅信，這份愛和堅持，早晚有一天會感動某個善良的小伙兒。到那時，他們守衛的家，會更圓滿。他們得到的愛，會更豐厚。

田龍華摘自《分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