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茯苓

陳苑輝

在那偏遠而貧瘠的粵東山區，青山綠水間散落著若干村落，村道概為狹長，蜿蜒前伸，極少有外來人口和車輛到此過往。連綿起伏的山腳下，佇立著一層裸露磚沙的樓房，從山頂往下俯視，它只有一個火柴盒那般大小。做了幾十年建筑小工的母親就獨住在那里，生活之于她已由熱鬧、艱辛轉向清凈和寡淡，時光的腳步開始緩慢了下來。

獨居鄉下的母親，是我心頭永遠無法抹去的痛。當她含辛茹苦把四個孩子送進城里后，剩下了一屋子的寂寞和孤獨陪著自己。家里的兩只黃狗、三條貓、一群雞和一頭牛延續了她的母愛，她每天精心地照料、喂養著它們。房子前后相隔五百米才有別的人家，白天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狗叫，便把村莊的寂靜推往季節深處，天空也因此更加湛藍、遼遠。夕陽西下，鳥兒歸巢的撲翅聲扯下了夜幕，四周的一切便深沉起來。

這幾年，被甲亢折磨得瘦骨嶙峋的母親，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艱難。她端坐在泛黑的木凳上，靜靜的，呆呆的，望著若干年前我寫的幾幅稚嫩的壁字，就可以耗去一個下午的時光。在她看來，刻苦學習的兒子肩負了整個家族的驕傲和榮耀，畢業后在大城市謀得了一份教書的工作，就是一種本事。教書，吃的是文化飯，總比苦力活輕松、體面吧，她一直這么認為。平時村里的老人喜歡聚在一起聊天，多半是找些談資向人炫耀一番。誰誰誰的孩子外出發達了，鄉下的房子裝潢得豪華、氣派、盛氣凌人，而我的母親，只能從精神層面上安慰自己和告知別人。她從我打給她的電話里捕捉到一些信息，比如漲工資了，文章發表或獲獎了，然后添枝加葉地向村民敘說，她臉上因此而變得明亮、鮮活起來。也許她一直認為，物質上的炫耀永遠無法和精神上的成就媲美。

至于外出謀生的種種辛酸或不良狀態，我試圖小心翼翼地保存，隱瞞，盡量不跟母親提起。比如，因為水土、飲食方面的差異，離開鄉下的我和老婆常感濕熱、體內毒氣甚重，隔一兩個月患次口腔潰瘍，好像形成了一條規律，難受，令人痛恨。千山萬水之隔，我身體稍稍不適，卻總被電話那頭的母親精準地捕捉到，她心里焦急如焚，一遍遍勸我多喝水，不熬夜，平時多沖服一些降火的沖劑，身體好了才能好好工作。我說，不礙事，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不用擔心。掛掉電話，我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凝重和不安。

寒冬的一天，剛掛了電話不久，母親又打過來。仿佛突然想起似的，她說家里的山上野生著不少土茯苓，它是一種藥材，煲湯喝能除濕排毒、通利關節。土茯苓，我并不陌生，在我們客家地方被稱為“硬飯頭”，它跟茯苓沒什么關系，茯苓是一種真菌，而土茯苓是一種攀援藤本植物的干燥根莖。土茯芩以質堅、片平、淡棕黃色略有粉性、見水有光滑感、片型整潔者為佳。舊社會，山里的客家窮人在揭不開鍋時，就全家出動去挖硬飯頭。硬飯頭一般生長在山坡地里，入土一米左右，挖掘很不容易。挖硬飯頭不容易，把硬飯頭做熟也不容易。先要用清水洗凈了，用大刀斬成一塊塊，然后拿到春臼里，經過敲打、搗爛，連同渣滓裝進薄薄的麻袋里，使勁兒地擠出汁水，并加清水過濾，再經一夜沉淀，盛汁水的缸底，便結下了一層厚厚的淀粉。再將那些濕淀粉和一點清水煮成濃液，舀到盆缽里讓其冷卻。冷卻后的東西便成了烏黑透明、又嫩又爽滑的硬飯頭，將其割成一塊塊，倒進鍋里放點油鹽，撒點蔥花或其他調料煮一會兒，就可以吃了。硬飯頭是過去窮苦人的救命糧，小時候我聽長輩們講過這些故事。

電話那頭的母親語氣變得激動、自責，說以前怎么沒想到呢，這下可好了，上山去挖些土茯苓來，曬干，春節回家你們就可以帶到城里去了。關于她所說的“沒想到”，我曉得這是她內心在作怪。她認為現在生活好轉了，土茯苓那種屬于貧困時期的“救命糧”恐怕要遭人嫌棄了。她的顧慮并非空穴來風。前幾年回家母親給我準備了不少客家土特產，袋子被撐得鼓鼓的，提攜頗為吃力，沾了城里人毛病的我言辭就有些不耐煩，可能令她誤解了。握著話筒的我擔心她身體，故意隨意地說，那東西入地深，不好挖，如果房后的山上有土茯苓，就弄一點點吧。當我說完這些話，心里涌起了一股澀澀的味道。

之后因學校期末工作繁忙，我幾乎忘記了挖土茯苓的事。只是偶爾空閑下來，會想起和擔憂母親的身體狀況。年輕時干重活落下的病灶，如一條毒蛇蟄伏在她體內，伺機狠心地撕咬她的睡眠和健康。吹不得風扇，受不了空調的冷氣，坐不得任何機動車，連飄進鼻孔的機油味都令她頭昏目眩、渾身乏力，整個肚子翻江倒海，而且會持續一周才慢慢消散，遠去。城里的生活環境將我母親排斥在外，我卻無能為力，怎能不教人愧疚呢？

年關將近時，我們收拾好行李返鄉。見母親的第一眼，我就發現了異樣。她拄著拐杖，走路不太方便，卻極力想讓自己的腿腳看起來自然一些。我問她是怎么弄倒的。她輕描淡寫地說，走路不小心跌倒的。我說，要不去縣城拍片看看。她一聽說去縣醫院，就數落我一點小事也大驚小怪的，不礙事，很快就好了。我隱約覺得她刻意隱瞞的腳傷，一定另有苦衷。事實如我所料。除夕前兩天，我習慣要帶著老婆、孩子去看九十有余的外婆。到了風燭殘年的外婆，靠一根木棍撐起走路的搖擺和歲月的殘忍，她透露了母親的腳傷，是上山挖土茯苓摔的。聽到這里，一陣陣愧疚和自責爬上了我的臉龐，心里隱隱作痛起來。透過眼前的層巒疊嶂，我仿佛看見了母親艱難地爬行在深山里，用鋤頭和雙手掘著一棵棵土茯苓……

挖點土茯苓在我想來是一件小事，以為母親會量力而行。可是我想錯了，在這樣一個差不多與世隔絕的生存環境里，雙鬢已染白的母親，平靜的心湖被土茯苓這種良藥激起了不小的漣漪。土茯苓，讓她對兒子的思念有了依附，有了具體的表達方式，她那老花、昏暗的眼眸肯定被土茯苓的功效照徹了。一個來自兒子不經意的囑咐，竟讓母親的整個冬季、每個晝夜都充實起來、甜潤起來。當我望著一扎扎精心捆綁的土茯苓，腦海里立刻浮現出母親高大的身影，像青山一樣雄偉，與群巒融為一體，一直在我心頭屹立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