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里我最不喜歡的一句話,是孔老夫子的一條書評微博:“《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概括一下說,就是思想純潔態度端正覺悟高。
《詩經》里有那么多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創作,坦蕩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慷慨如“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諷刺如“碩鼠碩鼠,無食我黍”,葷如“狂童之狂也且”。百花齊放,風格各異,活潑得不得了。可孔老夫子這么一提煉一拔高,突然間眾詩面色一板,個個成了道德標兵。原來它們都是為了提高人們的思想境界、繁榮封建主義精神文明而寫出來的,不僅有著崇高的創作動機,并且都緊跟著當前“克己復禮”的大好形勢。
有朋友不同意我的觀點,她說“思無邪”根本不是這意思,而是孔子稱贊詩經的表達自然真誠,沒有矯飾,也沒有斧鑿,純粹是淳樸的性情流露,孔子認為這是最美好的創作狀態。
為求謹慎,我決定去搞清楚孔子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于是我翻開歷代大儒的注疏,看看人家是怎么理解的。這一路昏天黑地查下來,我發現歷代大儒一直在做的工作就是不停替孔子提煉中心思想,圣人之所以為圣,每句話一定都是有深意的,我們一定得把微言大義挖出來。朱熹認為詩經可以讓讀者“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有點兒過了;到了清代劉寶楠,中心思想已經上升到了“為政之道在于去邪歸正”的高度。
我愕然發現,我所厭惡的孔子對《詩經》的古板評價,其實是這些位大儒們對孔子這句話的“理解”——或者用“發揮”更為恰當——孔子的本意,可未必是那么回事。
根據楊伯峻先生和李零先生的考證,“思無邪”典出《魯頌·駉篇》:“思無邪思,馬斯徂。”這句話的意思是:魯國的君王喲,您永遠正確,馬兒你跑得歡。第一個“思”字其實是個語氣助詞,沒實際意義,跟《十送紅軍》歌詞里“里格”、“帶支個”的性質差不多。
孔子先把“思無邪”從整個句子里切走,然后把“思”字曲解成“思想”之意,所以這個“思無邪”,很有點兒冷笑話段子的風味,本身就挺邪的。能有這種幽默感的人,我覺得不會太古板。所以我的觀點發生了改變,孔老夫子就是順嘴玩了個文字游戲的梗,寓教于樂,結果被后世徒子徒孫一層層解讀闡釋,愣是把它變成了馬哲考研真題。
仔細想想,孔子其實是個非常可愛的人。他有一次跟幾個弟子聊天,問你們志向是啥?其他幾個弟子紛紛表露遠大志向,愿意為儒學傳播奮斗終生,就差舉拳頭宣誓了。就曾點一個人說我就想春游出去玩玩。孔子沒搭理那群喊口號的,一拍大腿:“還是點兒正!”這么一位老先生,又怎么會把《詩經》的中心思想“提煉”得如此無趣呢?
這么多年來,無數賢者往孔老夫子臉上涂了太多的脂粉,給他的一言一行賦予了太多的意義,替他說了太多的話。儒家成了儒學,儒學成了儒教。本來一個很有趣的人,就這么被意識形態塑造成了一個高高在上的乏味圣人,面目全非。
熊十力寫過本書叫《原儒》,認為自漢以降的儒生們都在曲解孔子,需要拋開歷代的意識形態包袱,以原初的視角去審視孔子本來面目。學術的事情我不懂,但這個方法論我舉雙手贊同。現代人不再奉儒學為圭臬,可以更加平心靜氣地越過千年,去直面孔子。我猜孔子的本來面目,一定和《詩經》一樣,是天真直率的“思無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