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皓
在每個人的故事中,都有一個且遠及近的故鄉。
在遙遠的村鎮中,記錄著我津津樂道的往事,像山巒上密布的紋理。如今想起來,其情景歷歷在目:小伙伴在夕照下的麥田里嬉戲,鳴笛的車輛呼嘯而過;在寺院虔誠的叩拜佛靈,裊裊香火延綿千里;穿行在戲臺上扮裝欲試,引來哄堂大笑………彼時,裝著一顆醇厚的清淡之心,高山流水全在眼中。
我是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自幼野蠻成長,在村野之中留下了許多荒唐的事情:偷別人家的豬仔燒烤,以犒勞伙伴幫請假之功;與同桌玩鬧一腳踢腫其眼睛,以一毛錢到人家家里負荊請罪。在校樓的二層,與同伴玩捉迷藏竟從樓上跳下,摔成骨折拄著拐杖上學等等。這些記憶回廊上的細枝末節,如同竹干節節相銜,構成稱奇之美。
從這些根植在內心的種種線索,生活一眼可望的內容便展露在外。每每梳理自己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驗,每到一處異鄉,吾道不孤,相投之處竟是這些熟悉情景:氣味、面食、山水,它們似乎是一個人骨子里的性格,本性難移。也許正所謂“睹物思情”,才使自己迷人的故土世界在腦海之中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我在家是長子,平時也勤于思考,因此對故鄉的一草一木都有著特殊的感情,尤其是這些年在外,一些物象總是縈繞于懷:山西店肆、面食碗筷、村莊井水等,它們如同一個個靈魂足跡遍野踏過。
在故土上有諸多品咂不盡的趣事,散布在山巒霧靄間、行云流水處、荷塘月色下等。實際上,在一件件趣事面前,過程把它們拉長,譬如穿過寬闊的河流,如何如何把一件摘果的事情換成驚心動魄的大事。有時候,它們就像是一個謎,在昏暗的夕照下,潺潺河流上游聚集著一群蝙蝠,你被呼來喚去。我是敬畏的,也是自然的。在我的眼中,每一個小小的舉動,都能被打磨得發亮,因為這些細微之處,你可能會在村莊的樹林、河道、鳥鳴之中,窺覬出一個美妙的世界,像是人間輪回: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
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
(李叔同)
這是一個多么美妙的輪回,宇宙浩瀚,無始無終。一花的靈魂,一樹的世界,一沙的天堂。它的規模,它的威嚴,它的浩瀚,已經足夠引起我的敬畏。而我的嬉戲以及游蕩,在這些意象之中點綴開花,像是迷人的景致。在河流里游泳,與水肌膚相親;在峰沙石坡上與沙石相觸;抱樹閉眼數數、捉迷藏。在這個自然的世界中,我像是一個孩子游離在其中,孤獨的長大了。
從我家的巷子上去,是被樹包圍的河渠,夏天在上面乘涼是一件愜意的事情。有時候我會回頭看看,綿延群山,經常讓我恍惚,以為聽到媽媽在呼喚我回家。到晚上就不敢再到這片地兒(我們喚作上街),夜黑得太離譜,月忽明忽暗,樹影亂撞。聽人說,經常會有狐仙出沒,我是沒有看到過,不過我印象中有暗影穿過,讓人后怕。旁邊是一所學校,我在這里度過了六年的小學生活。我第一次把這些樹影、月亮、河渠綁在一起,構成一篇令人驚恐的文章。
也許是想象力給這些物象擬了聲色,使得童年那么漫長,卻不孤寂。校址以前是墓地,改建成學校后倒也太平,只是總在坊間有許多離奇的故事,被傳得神乎其神。村莊的記憶那么長,有時正是這些點綴其間的故事、物象、人構成一個美妙的世界。生命力的體現,就在這些令人忘懷的過程中愈發閃亮。
我在《城關鎮志》中翻閱過這片村莊的歷史,太美了,以前這個地方竟然如仙境,河水相交,酒肆街坊熱鬧無比,曲廊接連著庭院、亭臺、石柱等,縣衙正是坐落在此處。趙士吉這個難得的好官,造福百姓,曾經在這里處理日常事務,有時也游山玩水,寫下不少詩篇,傳之后世。我也經常走在街頭巷尾之中,遙想漫漫,賞花、游廊、吟詩,與如今的炊煙、戲堂、河渠穿越,頗是感慨。
我從出生以后,就開始認識一座村莊,以前以為村莊很大,大到一天都跑不完,從熟悉到陌生,總是有一些精神內容構筑。譬如:戲臺上的扮裝、山道上的奔跑、河水里的嬉戲等。我當然是這個村莊的見證者,十二歲的我,知道了村莊一條街的故事;十八歲的我,翻遍了村里村外;二十三歲,發現了孤獨老人、流失的青年、缺失的愛等一系列問題。總之,它的人口數量、戶戶情況,以及富貴貧賤等構成一個大的社會群象。
一個村莊的歷史,其實正是一個人認知的過程,其最終是要完成一個很大的工程,愛的工程(對村莊的愛、對親人的愛、對山水的愛、對親朋的愛),現實的工程(譬如樓房的建設、廠礦的建設、衣食住行等問題)等等。據我所知,在這里工作的人,多半以上都是經過在外歷練回鄉發展實業的本地人。
那幾年,我常常想象著自己是這里的老人,看云卷云舒;是這里的孩童,笑世間可笑之事;是這里的青年,有一顆出去闖蕩的心。事實上,有些事情是要經歷的,想象的材料實在太少,構思不出什么詩意的情節,后來我才漸漸的知道一個道理:“每個階段都有自己的經驗,而每個經驗都活在別人的經驗中。”
村莊是有血肉的,它維護著社會平衡。而同時它也是孤獨的,是永恒的。它像一面落水的鏡子,春秋大夢般的晃著無邊的光,我像坐化了的僧人,幻化在了它的身體之中,故國隱匿,萬象澄澈。
我在丈量著它的長度,方圓百里,蒼涼孤寂。
憂傷的曠野,嬌羞欲滴的花朵,樹木茂密,順著山坡道上去是一座塔,如淋雨的夢境,云煙萬狀。亂石間淙淙細流像情人一樣喁喁私語。遠處山影朦朧,在這里,人的謙卑透著一股潔凈的禪意。鳥瞰這片星羅棋布的村莊,頓時有一種潮汐般的幻象。馬蹄歸來,亂花迷人。在天地之美的裹挾之中,人最終會忘記自己。
我站在山巔上,遠遠望著萬古煙云,諦聽著它模糊的默示,更富有迷人的魅力。我想到了里爾克斯的話:“在這里,他們的墳墓本身,意味著更深的呼吸和親緣。”生命痕跡烙印在潔凈的村莊,本身就很迷人。
它的美還在于這些呼之欲出的情景:鄉村破損年畫上的灶王神,熟睡的嬰兒,朱紅立柱上起泡的漆皮,一切都被時間浸泡,如同行走在沸騰的河流上,構成了一場浮世殘夢。在去年冬天,我踏上了從小就要路過的山道,乍眼看去,雪跡漫漫,遼闊成傷。穿過一片野地,在村口街巷、房舍籬笆前又重溫了這些溫暖的陳舊景致。尋常巷陌,雞犬之聲相聞,引起我遐想聯翩。
在絕大多時候,村莊是寂靜的,像是一個即將退出生命舞臺的老者,身體古老,緘默不語。對于存在孤獨感的人來說,這一切都無比真實。
有一年,我站在這些未消憔悴的昏暗午后,路被冰雪堵截,滑滑的,一腳下去身子挪移起來,龍飛虎跳,眼中的事物就亂撞起來。而有雪板的同伴,沿著曲折的路徑打彎自如。這一切恍然如昨。在這片樹林山巒之中,銀裝素裹,像傾倒的白粉,美美的等你吸吮。在后街二姑大院里,完成了第一批雪板的制作,那是一個二出四進的大院,能看到高堞院墻上劃過的悲涼(大院原屬封建社會地主的家屬院),特別的闊氣,陳舊的走廊壁畫,龍虎生威、纖女優雅,煞是好看。在這個大院里,我完成了自己對這個村莊最清晰的啟蒙教育。
在這個村莊之中,行將漸晚,全是一片碎銀波光。月亮掛著天上,微弱的晦暗火光透射著一片凝結的鄉愁。如何去理解一個宮殿的美與一個村莊的美真的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藝術的美是因為有靈魂的存在,飽滿、豐饒,而這些基本的景物,自成一體,渾然天成。乎哉:“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路長漫漫,心終有歸屬。
村莊是有血肉的,它保留了一個自然的屏障。它是美麗的,也是永恒的。
小住外婆家
十幾歲時,在外婆家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外婆家在山區。那些稀落的村莊被群山包圍。蓬勃生長的野草點綴在山腳,生命力旺盛。溪水沿著山谷而下,清澈純凈。它們守有一種秩序,獨自生活。仿佛自然與人類不在同一界域,那是來自另一方陌生的隔世之地。我與之的距離甚遠。天地之中,人情世故莫過如此。
外公去世很早,是患癌癥死的。埋葬在一進村的山坡上。二姐帶我看外公,外公的墓前已芳草萋萋,被灰土覆蓋。石碑上面的字跡渙散。我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座墳墓。也許在長大后還會憶及這些。這一段山中時光因充沛的人事太過強烈,細微事物日益豐盛,簡單純樸的鄉村感覺,通常是內心的真實簡單的境界。
外婆習慣早起。時常天未亮就起身去田地里干活。勤勞周轉,年年如此,總有種不完的莊稼。火灶是泥砌的,口徑很大,廚室用簡單的圓木搭起,然后用厚塑料布覆蓋,不漏水即可。從山地砍來柴木,劈成細長的形狀,整齊地堆在墻角。用時取些塞進灶里,火苗旺盛,發出噼啪脆裂的聲音。這簡單的陋具有一種原始的感覺,仿佛是親切捕獲的美好記憶。
跟外婆一起上山采摘一種花,能食用。是一種調味式的植物。采摘以后用凈水清洗,用油過一下,放在做好的飯菜中,口感清甜,油香飄溢。那種花有細長的綠色根莖,花苞純白。用竹筐或是塑料袋盛放。也可以放在太陽下曬干。外婆說這些花具有天然的營養價值。山路并不陡,層疊山巒,有廣闊的森然之態,格外寂靜。對天地的信仰是自然本身威懾力的表現。外婆的田地靠近山河。她總是早出晚歸,沿著分岔小路,天未亮摸索上山,耕作、收獲。
我在這段童年的記憶中,隱約的捕捉到那語焉不詳的情節。我有直接的體驗,年少氣盛。潑辣青翠的樹林,艷陽高照。還有恬靜湖面。花香沁人心脾。我真切地感到新鮮繁雜的生命路徑,留有粼粼波銀,蜿蜒而下的流光亙古不倦。仿佛是少女懇切的思念和幽咽哭泣,因這山地之間的戀情,心里如蜜。面對肅然的自然,心懷謙卑,無可辯白。我想到關于村莊的種種意象,有一種哲學的思辯色彩。這是屬于一個人的村莊,帶著它古老的命體,昭示著人類永恒的空曠精神。
在外婆家居住的時候,我細微的感受到縝密妥帖的充沛情意。時常穿過窄小破敗的側房,那是一處偏僻的小屋,里面盛放著農具。外婆手持農具,她屬于農民共有的世間身份的標識,生死由命,分外執著。我小住時日,認識許多孩子,王明就是其中一個,我們游山玩水,樂此不疲。在這極具自由的質樸民間,這一切應是都市人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沿著村莊一直往上走,是一條寬闊的土路。周圍有陡壁,寬闊的河水。它以原始勢態停佇此處。我記得偷過外婆的錢,刻骨銘心。那時的心很野,沒有什么錯與對的觀念。外婆踉蹌蹣跚的上山找到我,勸說指責。每次這樣做都讓我獲得從未見過的一些東西。其實僅為伙伴們強烈的誘惑而已。時常看到霉苔攀巖,舊墻斑駁,荒草凄迷,山林草澤,都以一種瑣碎拼接的色彩畫版斑斕描繪。
這是我后來學習寫作時時常想到的情景。外婆待人處事慈愛和善,從不斤斤計較,也不善言談。山中生活很是簡單,家家戶戶睡的很早。這是他們的習慣。當一個人介入他們的生活,覺得有一種身處桃花源的感覺。一切都很生疏。外婆在夕光的流轉下,站成農村真實的塑像。成為我心中后來逐漸體會到的真實。我感受到赤裸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純樸農民的精神,我看到山巒之間的超脫天物般的生死讖語。我看到清冥浩蕩的在枯燥視野里所呈放的清凈。我看到稀疏村落靜然偏向一偶卻經久佇立。我看到陽光綿延照在側壁山,光流鍍了一層金邊。我看到這世俗的煙火氣息在歲月中的豐沛饋贈。我看到許多情景都不能言表,在如此簡單的村落,我搜索著關于這里所有成長的腳印,像個過客,其實我就是個過客。
外婆在這里成長衰老,她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死由命。我不知道外婆為什么會如此癡戀土地,正如我母親一樣,他們都沒有給予我答案,我亦無從知道。外婆的院子并非獨院,靠門的地方沒有圍墻,用柴木堆起來很高。用柵欄圍成的羊圈,外婆一個人守著那些羊。我大舅是個傻子,外婆一直在照顧他。聽母親講起大舅的故事,我流下了辛酸的眼淚。大舅小的時候,有一天在山溝里放羊,天色漸晚,大舅犯困,在山溝里睡著了。睡到天亮,就成了現在的樣子,瘋瘋癲癲,連外婆也不認識了。從此大舅一直被外婆照顧著,除了放羊就是睡覺。他的一生就這樣下去,外婆想著就掉淚,她覺得對不起大舅。大舅愛吃,身體肥胖。母親說,最瘋的一次,外婆不在家,他用菜刀把家里的地掘開,不知要干什么,外婆回家以后,看到大舅的舉動,有點兒惱怒。她制止大舅不要再挖,大舅不聽,說的話語無倫次,情緒激動時,竟拿著菜刀砍外婆。大舅后來逐漸的平靜下來,喜歡起養狗,外婆有一次把狗扔了,他居然能找到。
大舅前幾天下縣城辦五保戶的國家補助,一個人坐著班車到縣城,這是他第一次到縣城,有點兒拘謹。三姨領著他回到家,辦理完一切,次日去了我四姨家,小住時日,就回去了。
我知道外婆的艱難。后來我時常去外婆家,小的時候玩水引起一次不小的病,一直住院,現在好多了。外婆說,很多事過去了,過去了。她只有這么想,她不想面對過去,那些隱痛她承受不住。在外婆家,我有點兒野,心思一直在那些山上,約幾個同村的孩子,哪兒都跑,村的左邊山不高,基本上是梯田,右邊是黑森森的高山密林。有點兒害怕不敢跑進去。去過一個孩子的家,在村里是個不錯的家庭,一片院子,后來在縣城遇見過那個孩子,當時我叫他綽號“皮鞋”。想起來有點兒可笑。長大后,我一直想著走出鄉村,未來就像個美好的夢境,始終猜不到。外婆最疼的是三舅,他是外婆家最小的。從小疼愛,三舅每次回家,總要撈點兒什么。在他的眼中,外婆是棵搖錢樹。可憐外婆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悔恨。
每逢暑假就去外婆家玩兒,山區空氣清新,植物繁茂,夏季里是最好的消暑地方。我小住的時日里,因獲得諸多的豐沛人事,對于這份記憶心存感激,它很早記錄我的真性情。每次回顧,被束照的光線,強烈深刻。我覺得處于記憶的昌盛狀態,對生活的追索,對村莊的感知,像一個出于生命的本能思考。人有時就是對曾經的零碎事件很有觸動,不經意間映入腦海,如此繁復的潔凈事物,經過記憶過濾,有了圣潔的風景。我有孩童的幼稚氣質,即使在長大后,那是出于村莊事件所傳下來的童貞。只有自己對這種童貞如印記,不容擦拭。我知道這些事件的存在,它們沒有隱去或是退出記憶。曾經親身的體驗,從熟悉到陌生,也只是個過程。每次回歸,都像是如見故人,只有似曾相識,留下的只是痕跡。
韶華流逝,依舊不變是村莊本身,至少純自然的事物不曾變過,我和外婆相住,在村的周遭所接觸的事,總是讓人難忘。我記不清患感冒的時候,外婆是怎樣帶我去鎮上求醫。外婆做飯用大鍋,吃的幾乎是油面,還有那些腌菜。在山區最不缺的就是菜,每天從這兒拉運售給城里的菜市場。
我走過的路,在沿途收獲的會成為空白,當我面對如此紛擾的人聲喧囂,內心有迂回曲折的宿命感,所有屬于童年軌跡的路徑,在不斷蛻變的成長中漸漸變得成熟。我穿過一條到往鄉村的命途,我曾以為這樣的命途是經外婆修飾過的。外婆會講故事,她總對我說一些關于這個村莊的古老故事。我思戀著那些滋長的如植物經歷的記憶一樣,仿佛在內部有著強烈的運動,通過根莖,貫通整個軀體。它們的聲響沒有人能聽到,它們會死亡,正如一個人一樣。死亡是需要長大的,或中途折斷,它們的過程沒有愛,只留下一些美好的事情。外婆,她的命途會通過怎樣通明的路徑呢,我無法去想,我想我是土地的孩子。
在那時遙望山巒、川流,還有人,他們成群結隊,在同一瞬間,我知道容顏老去、草木衍生、枯敗。我站在山頂上,微風吹拂,掠過臉頰,我看到外婆扛起鋤頭沿著那條漫長路徑,最終成為一點線。
石 皓:男,山西交城人,1988年4月生。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散文學會會員。作品見《安徽文學》《文學界》《中國散文家》等刊物。被媒體授予“2007年度優秀華語少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