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湘
“我希望國家有關部門能真正實地調查一下農民的情況,不要走馬觀花,不要大張旗鼓,也不要只靠坐車考察,電話調研”。
楊曉滬是最后一個登臺的發言者——這位個子高大,一口上海普通話,來自黑龍江省黑河市璦琿鎮腰屯村三好糧食種植農民專業合作社的代表,一開口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2013年11月16日,在北京舉行的中國農業合作社首屆論壇上。那天,風特大,奇冷無比。
幾乎是以一種悲憤的語調,楊曉滬將農業生產各個環節攫取農民利益的“三把刀”一一道來:
第一把刀是農資,包括種子、化肥、農藥以及農機配件。每到播種、施肥、除草的季節,所有的農用物資價格暴漲,以黑河地區2012年玉米種子為例,1斤種子被經銷商炒到50多元。化肥和農藥也是花樣年年翻新,價格年年提升。
第二把刀是農機。一些所謂現代農機合作社,拿了國家的巨額補貼,不僅不用心為農民服務,反過來把農機當做賺錢的工具,以高價向農民收取耕作費用,變相增加農民負擔。
第三把刀是賣糧。糧販子想方設法對賣糧農民的糧食水分、雜質、重量壓價和克扣。而農民自己去賣糧,則要冒著嚴寒在糧庫門口排幾天幾夜的隊。
“農民辛苦一年,汗珠子摔八瓣,還得看老天爺的臉色,好不容易收獲一點糧食卻要被這‘三把刀刮走將近50%的利潤,這就是當今農民的無奈。”
說到這兒,堂堂八尺的楊曉滬幾度哽咽。
這個上海人,始終惦記著腰屯村的父老鄉親
一個上海人,為什么對黑龍江農村了如指掌?為什么對黑土地上的農民如此情深意重?
1970年,17歲的楊曉滬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洪流從上海來到位于中俄邊境的璦琿縣璦琿公社三好大隊插隊落戶,與30多位知青在這里戰天斗地了整整7年。因表現出色,群眾推他當了3年的生產隊長,成為當時黑河市知青當隊長的第一人,成為遠近聞名的優秀典型。1976年他被推薦上了同濟大學。
說不清一個人年輕時的經歷會對一生產生什么樣的影響,總而言之,曾在金山石化總廠擔任英語翻譯的他,始終惦記著腰屯村的父老鄉親。只要聽說屯子里誰家孩子考上了大學,他會立馬寄來1000元學費還另附上路費,唯恐農民因家里經濟困難耽擱了孩子的前程。
2010年,到了退休年齡的楊曉滬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開著自己那臺噴有“越野兵運動汽車俱樂部”標識的白色吉普,回到第二故鄉——黑河璦琿鎮腰屯村長住下來。在這兒,他承包了村里的魚塘,還養了上百只雞,種了各式各樣的蔬菜瓜果。
然而,30多年后站在同樣的地方,他的心卻有些沉重:原先平展展的大片土地在分田到戶后被切割得七零八碎;長期大量施用化肥,造成了黑土地土質退化、土壤板結,昔日一把土能攥出油來的北大荒如今土壤表面20厘米左右已形成了堅硬的犁底層,半尺多長的鐵鍬難以插進去;青年人都不愿繼續留在農村種田,紛紛撂下土地進城打工;一些家庭勞動力不足的農民,干脆把土地轉讓出去,靠每畝耕地一年幾百元的租金,農民能實際裝到口袋里的收入也十分有限……
新時期農業的出路、農民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在黑河3年,受多囊肝、多囊腎病痛折磨的楊曉滬顧不上養病,開始調查研究,琢磨怎么能讓當地的農民盡快走上富裕路。
三好農業社以極為低調的方式成立
幾年來,楊曉滬對國家的農業政策和農業生產情況相當關注,他下載了各級政府扶持“三農”的政策文件,搜集媒體報道,自己還動手寫作《合作社是農民共同富裕的方向——三好糧食種植農民專業合作社匯報》、《對農業合作社政策的思考和建議》等一系列調研報告和政策建議。
他常說,國家沒有必要每年進口那么多糧食,他所了解的黑龍江地區至少還可以增產20%~30%,國家的糧食安全完全可以在中國的土地上得到保證,關鍵是“三農”政策如何落實到位。
國家2007年頒布的《農民專業合作社法》以及對組建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優惠扶持政策,促動腰屯村村民萌生了組建農業種植合作社的想法。經過兩年時間的考察、準備和宣傳動員,腰屯村50多戶農民,帶著各自名下的土地總共約5000多畝成立了三好農業社,深度參與了合作社組建全過程的楊曉滬被推舉為理事長。
2012年12月29日,沒有放鞭掛牌的熱鬧儀式,璦琿鎮第一家由農民自發組織起來的糧食種植合作社——三好農業社以極為低調的方式成立了。
2013年是合作社運行的頭一年。他們制定了嚴格的章程和五年規劃,按照播種、管理、收割、銷售和分紅“五統一”的方式來操作。可天公不作美,從年初開始,一直低溫多雨,眼看春耕就到跟前了,可是地里濕得難以下腳。
最要命的是在關鍵時刻沒有大型農機具。
不到黑龍江畔,難以想象“北大荒”的天之寬,地之闊。這里農民種地以坰(15畝為一坰)為單位,一戶人家種十幾坰地就等于種幾百畝地,單靠人工根本沒門兒。
為了不誤農時,那年春節剛過,楊曉滬就主動登門和鎮里頭年成立的勇勝、超杰兩家農機合作社(簡稱:農機社)協商代耕代播的事。農機社負責人態度很好:全力支持,費用還可以給予一定優惠。
不想到了春耕春播的節骨眼上,情況卻發生了變化。
楊曉滬清楚地記得,從5月20日起到22日,三天時間內,給兩家農機社打了無數電話,請求趕緊派車前來耕作,一直無人理會,因為他們不僅自家親朋好友的土地要幫忙,還要忙于外面承包租賃的大片土地。眼看距離芒種不到半個月了,楊曉滬不得不向璦琿鎮領導、黑河市農委緊急求援。
5月25日中午,經鎮黨委書記王臣出面協調,從附近一家農機社調來一臺播種機幫忙,因自家還有地需要用車,他們僅干了一天便調頭回去了。王書記不得不從曾經工作過的小黑河又借調了兩臺旋耕犁過來救急。
事至如此,三好農業社明白此刻誰也指望不上了,于是趕緊組織社員修復和安裝了4臺小播種機,又向外聯系了兩臺四壟播種機,起早摸黑終于趕在6月1日播完了玉米,6月6日完成了大豆播種。此時距離最佳適播期,整整晚了半個月。endprint
既遇上天災,又誤了農時,糧食減產已成定局。年終結算時,三好合作社每坰地的實際收入僅有3800元。雖比四周單干的農戶收入略高一些,但遠未達到預期目標。
對黑土地,他有一種特別的執著
今年是馬年,楊曉滬心里頗有一種“騎馬難下”的感覺,說來說去,讓全體社員頭疼的關鍵問題其實只有一個——沒有大型農機具,怎么種地?
身在黑河的楊曉滬也許是孤獨的。在那里,他沒有自己的獨門獨院,沒有至愛親朋相伴,平日多數時間借住在村里一戶農民家,養雞種菜,擺弄農機。北大荒的冬天異常寒冷,因身體實在吃不消,每到這個時候他就在錦河農場的場部所在地租一套帶有暖氣的房子。
一個特別的場景是:客廳落地窗前的中央位置始終擺放著一張固定的靠背椅。很多時候的夜晚,他會獨自坐在這里,一邊靜心地聽著音樂,一邊抬頭仰望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哀民生之多艱”。楊曉滬的心情常常因農民兄弟而沉重。
離開黑河以后,我與楊曉滬相互之間常有短信來往。3月19日,回到北京的我給他發過一條報平安的短信,他很快回復了一條:
“我這也是被逼無奈,騎馬(虎)難下,處于進退兩難之中,退則棄農民的利益不顧,辜負農民的期望。進則可能碰得頭破血流,甚至搭上一條老命。但我能在有生之年為農民做點實事也值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早已過了用豪言壯語作自我表白的年齡了,楊曉滬還是習慣這樣說話,這樣想問題,可見歷史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有多么鮮明。
眼下他的身體更差了。4月初的一天,我給他新發一條短信,多天后才收到他的回復:“近期輕微腦溢血。右半身失控,無法回復你,病中又有新思路,無法成文。”
一周后收到楊曉滬在中風之后用那只不聽使喚的手發來的郵件。郵件中他告訴我——
“前幾天,得知我中風后,農民都來到醫院,把我的病房都擠滿了。從他們淳樸的語言和殷切的目光中,我覺得帶領他們把合作社搞好,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當今的社會,也許只有了解農村實情的知青能為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反映他們的無奈。”
思來想去,4月26日這天晚上,楊曉滬決定再次提筆,代表三好農業社向璦琿鎮政府、璦琿區農委、農機局遞交一份《農機補貼申請》。申請中說:
合作社成員大會全體成員討論決定,鑒于去年的經驗,合作社一定要有自己的農機才能保證春耕春播及時完成,秋收豐產才能得到保證。
目前合作社購買1354拖拉機一臺用于整地,704拖拉機一臺,554拖拉機一臺用于播種、中耕和打藥,3.5米旋耕犁一臺,四行播種機一臺和六行播種機一臺。
最后一句他寫道:“三好糧食種植農民專業合作社全體成員期盼根據國家政策得到各級政府的大力扶持和指導。”
他真心期望,國家政策的陽光照進三好農業社。
永遠心系農民,已經成為楊曉滬生命的全部意義。
記得我到黑河的第二天上午,楊曉滬曾驅車帶我從錦河農場前往當年他插隊的腰屯村。途中經過一個山崗時,他停車招呼我下來看看眼前的景色:“當年我在這里當生產隊長的時候,每天早上天剛亮,便從馬廄里拉出一匹馬,騎著馬去東崗、西溝、南崗、北山轉上一圈,看地里的莊稼,每次飛奔到北山頂上,騎馬站在晨曦中俯瞰著眼前這片遼闊無邊的大地和遠方逶迤的黑龍江,心情覺得特別舒暢、美好!”
在那一刻,從他興奮的眼神里、燦爛的笑容中,我分明看到了一種發自心底的快樂。 (責編:蕭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