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世英
深秋的太陽島,風仍然和煦而不凄涼,樹上和地上灑滿了金黃的顏色,只有那天空是湛藍的,藍得像水一樣清澈。在金黃的顏色中,最誘人的是那金黃的葉子,它跟雪片似的,一片片地掛在枝頭上,伴著陽光格外鮮亮,微風拂過時它忽閃著耀眼的光芒。它在枝頭上沒有因為變老而低沉,它似乎還在澎湃著激情,那種生命的律動好像是在述說著它昨天青春的記憶。
那地面上的景色也很誘人。長長的道路兩旁,還有那起起伏伏的油黑土地上,落滿了金黃的葉子,仿佛這大地上鍍上了一層金黃色,老遠看去金燦燦的。那種油畫般的曼妙點綴,讓你覺不出秋意的蕭瑟,反倒覺得生命中有著一種新的蓬勃,它那暖暖的顏色能夠溫暖人的心懷。引人注目的是老樹底下,鋪滿了厚厚的葉子,有金黃色的,有淡黃色的,有深黃色的,還有鐵紅色的,它們來自同一個懷抱,能看出它們都有著一種眷戀的情結,它們就像一組鏗鏘的生命交響曲,唱出了自己落葉歸根的歌。
一向是俏麗迷人的蘆葦蕩,這時變得更加楚楚動人。它修長的身姿在輕風吹拂中變得婀娜多姿,纖細的葦穗忽而變成了一縷銀白,如同童話中那位老翁的眉須白得可愛,飄蕩中那一縷縷銀白若隱若現迷離多幻。踏向深處發現島子里面的那片蘆葦蕩生出了鐵紅一般的顏色,離遠瞅去就是一片紅紗帳。它紅得出奇,紅得耀眼,紅得可愛。然而,在那鐵紅色的視野中,迎風飄舞的銀白色葦穗卻異常醒目,這一紅一白的強烈反差令人稱奇,感覺它像古戰場上千軍萬馬中擎起的一桿桿旌旗,看著它容易走進古老的回憶,想起旌旗下那些悲愴的故事。
被綠地簇擁的水閣云天變得異常平靜,偶爾見得幾個垂釣者,怡然自得,并不見他們孤獨,瞧那端坐的背影像尊雕像。對面的歐式環廊是這秋色中溫馨的一景,也是那挽臂情侶徜徉的樂園。在金黃的樹叢中它顯得愈加優雅,它的樣子隨著金色的漫染顯得優美而別致,誰漫步這里都會多瞅它幾眼,倏忽之間,那金色中的羅馬式曲線輪廓給人們帶來了幾分暢想,送來了些許浪漫。站在湖的這一邊,看出了那里晃動的不息人影,他們像是來賞秋,也像是來踱步,能想像到他們的心情肯定是歡愉的,走進這旖旎的秋色中誰人的激情能不會蕩漾?!
其實,讓人心情舒暢而激蕩的是踏在那一片片柔軟而翠綠的草地上。那是湖邊的草地,是樹叢的草地,是路旁的草地,它沒有因節氣而改變自己的顏色,它的生命仍然蓬勃。遠遠望去還像夏日中那樣茂盛,像春日中那樣綠意盎然。正是有了這種綠的襯托,這島上的秋色像換了一種恬淡的景色,從而不再枯萎不再蕭瑟,它給人們的心靈吹來了一縷縷春風,送來了一陣陣快活,瞧著它步履變得輕松而不復沉重。
穿越金黃色的樹林,那一幢幢風情萬種的俄羅斯別墅讓你眼前鮮亮起來,亦紅亦黃亦藍亦綠亦白,可謂五彩紛呈難得佳境。這時,站在樹趟里視它而去,它就是一幅濃彩的畫,就是一道別樣的景。黃黃的葉子飄落在它的周圍,顯得這里恬適而幽靜,溫馨而祥和,典雅而別致,如去細加品味會覺得它像普希金流淌詩篇的那個地方。它真的能讓你馳騁很多美麗的遐想,腦海里幻化著不盡的浪漫情景。走在這里,真的是感覺有一種特別的放松和輕松,吸上一口帶有清香味道的空氣心里會格外地愜意盡興。
島子的周圍是寬闊恢宏的江道和曲折有致的江灣,還有那不見邊際的野生濕地。它們都失去了往日的喧囂,留下的全是一片沉靜,而且靜得幾乎不見水上有一點漣漪。那默默東逝的江水顯得比以往更清澈,還有些許的墨綠淡綠,樹影、橋身、塔樓映在里面,就像水里浮動著一幅幅秀美的畫,使這秋色如同春姑一樣媚氣動人,秀氣誘人。聽慣了在太陽島上的那首歌,似乎只覺得島上的夏日是美麗的,其實不然,我覺得它的秋色更美麗更自然,因為那是大自然賦予它的清婉面容。
春風伴著細雨掠過,幾近消融的那點殘余冰雪,最后將灰暗的身影消失在了黑土里。大地蘇醒了,還沒等朦朧中的那些百花睜開惺忪的睡眼,這時丁香卻已露出了它燦爛的笑臉。
那是一張荷花似的笑臉。四片小小的花瓣,向外使勁地張開著,修長的花莖托舉著那個正在孕育的花蕾傲立在花蕊的中間,花瓣擁抱著花莖,很像亭亭玉立的荷花在怒放。定睛去看,它長得小巧玲瓏,那動人的儀態有點像稚氣未脫的少女面容。打眼的是它那身伴裝,白白的,紫紫的,藍藍的顏色,是那么雅致而鮮亮,于是它便顯出了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 那便是清雅而嫵媚,艷絕而不妖。
這時,不管離它有多遠,它送給你的準是那馥郁的芬芳。那可是一股股香氣襲人的芬芳,它濃濃烈烈,清清爽爽,撲鼻而來,頓時讓你好個沉醉。這般沉醉,似乎花族中沒有過的一種沉醉。它醉得你浮想聯翩,心曠神怡,興奮難抑,愜意無比,仿佛那刻間沉睡在了夢鄉里。嗅著它,你能看到綠的律動,找到生命的蓬勃,感受到春回大地的溫馨。
循著那張清秀的笑臉,再往它那不太高大的軀干上瞥去,那里像花海一樣,蕩漾著云朵般的花絮。那滿天星辰似的小花瓣,一朵朵,一團團,一串串,一束束,密密匝匝,層層疊疊,連成了片,格外燦爛。從遠瞧去,它們綻開在這綠叢中就跟那桃花盛開在西子湖畔,它們無疑是點染這早春三月的最先使者,是它們最早把美麗送給了春天。
當然,在這丁香叢中,我最喜歡的還是那藕荷色的暴馬丁香花。我愿意看它那身顏色,色深若紫,色淺若粉,紫的勝似那個張開喇叭口的牽牛花,仰著頭吸吮著春天的陽
光雨露。仔細瞅它,我總覺得它像那個夢境中的花仙子,亦真亦幻,有種柔和,有種溫情,給人的感覺淡定而不張揚,清爽而又清雅。看著它,我想起了戴望舒《雨巷》中寫的那些丁香花,它是那樣清麗而迷離,給人不盡遐想,它讓我更多地領悟到了眼前這丁香的美蘊和這早春的美妙。

胡世英1985年7月在哈爾濱市委辦公廳工作時留影
我的目光不知不覺地落在了它的腳下。我看到了那一片片黑土,帶著濕潤的光澤泛出了嫩綠的萌芽,像是給這黑土著上了一層薄薄的綠紗。輕風拂過,它們悄悄地萌動著,似乎在告訴人們,它們也在迎接春天的到來。
春天真的是來了。鳥在歡唱,江在歡唱,人在歡唱。年輕的媽媽們,抱著孩子站在丁香花前,告訴她們的寶寶,那些好看的好聞的是丁香花,它們是春天最早盛開的花,它們開了春天就到了。一群群激情奔放的年輕人,迎著芬芳歡欣雀躍地跑到了丁香花前,他們洋溢著笑臉,面對著艷陽,隨著3G快門的咔嚓聲和一陣歡呼聲,留下了俊俏的青春倩影。這時我抬眼望去,那丁香叢中,那綠樹叢中,涌起了絡繹不絕的人流,人們邁出了家門,走向了丁香花開的綠野,感受著澎湃的春天氣息。
我家樓旁的那個廣場就是這澎湃春天歡歌的一景。那片廣場的綠叢中,搖曳著一行行婆娑的丁香樹影。它們花枝招展,花香四溢,白綠相間,紫綠相間,猶如層層波浪翻滾,給這廣場送來了耀眼的風景。不到傍晚時分,那廣場上就涌滿了休閑的人流,人們來這分享著春光帶來的溫馨。讓人興奮的是那節奏分明的快樂舞步,音樂響起,跳動舞步的那些老老少少們陶醉不已。只見手舞足蹈的那個方陣越來越大,蔓延到了丁香樹下,人們還在不斷加入這個沸騰的行列,廣場徹底變成了歡樂的海洋。這就是春天花開帶給人們的歡欣喜悅。
忽然,那片晃動的樹蔭下,一對白發夫婦吸引了我的眼球。他們步履矯健,彼牽此手,正沿著丁香樹下的那條甬道行走。他們邊走邊欣賞著那一簇簇丁香花朵,似乎在嗅著花香,尋找著一種感覺,品味著一種境界。他們相視無語,目光溫情,面容寫滿了笑意。從那笑意中,從那深沉的目光中,我覺察到了,他們好像是在追逐春天,渴望春天,留戀春光。
有了丁香花開的春天,才是美麗的春天、蓬勃的春天。怪不得,我們這座城市很久以前就把它命名為了市花,它成了一個令人喜愛的市花。從此,它和我們這座城市同在,它和春天同在,因為它是真正的春天使者,是美化我們這座城市的使者,它一直默默地把美麗和芬芳送給了人間。
我來過圣彼得堡兩次,每次來都給我留下了異樣的感覺。它真的不同于俄羅斯的其他地方,它有著一股真正的歐洲血統。走在這個城市里會覺得它到處都彌漫著那種只有在歐洲城市里才有的誘人氣息,氣息里固然含著溫馨,含著優雅,含著一種古老而又經典的品位。
但見那洋洋灑灑滿街的巴洛克式建筑都是這些品位的影子,放眼看去,大氣洋氣極了。縱橫交織的涅瓦河,如同棋格子似的橫亙在市區之中,給這圣彼得堡帶來了靈氣。蓬蓬勃勃的綠蔭和綠地,映襯著尖尖的塔樓和圓圓的房頂,留下了油畫般的色彩和格調。那些俄羅斯的國寶級文物,很多都凝固在了這里,印證著彼得堡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城市。
說它了不起,真的一點也不錯,它在俄國的歷史上確實有著突出的地位和影響。三百多年前,它不僅是俄羅斯最早的一個著名城市,而且是俄羅斯的真正首都,其國都歷史就達二百多年。正是因為它發端不凡,所以才有了那么多了不起的歷史積淀。走近它,才覺得如
此不凡。

胡世英1979年冬在工廠工作時留影
巴洛克、拜占廷風格的這些古老而又經典的建筑,在我看來是這座城市街頭上最有視覺沖擊力的美麗化身。但見這些美麗的身軀,個個都顯得寬博厚重,樣子誘人。在它們身上透溢著文藝復興時代遺留下來的那些浪漫而經典的傳承,能看出它們都是久經了歷史滄桑的。他們說,這些老建筑至少都在幾百年左右,而且經歷了多個時代。可想而知,它們都是這個城市極為輝煌而又悠久的見證。
當然,最好的見證莫過于冬宮和夏宮了。這兩個十八世紀建造的皇家寢宮,一個是坐落于沙鷗翔集的涅瓦河畔,一個是坐落于風光旖旎的郊外。坐落在涅瓦河畔的冬宮,實質上是圣彼得堡的一個象征。它是十八世紀中葉俄羅斯巴洛克式建筑的真正典范,在那時它就已赫赫有名了。這個昔日的沙皇官邸,建造得特別豪華,宮內到處是屋頂壁畫,還有屋頂花園,不少大廳都是用孔雀石、碧玉、瑪瑙來裝飾的,極為奢華,走進去滿眼金碧輝煌。
讓人眼熟的是宮前的那片大廣場,滿地都是石頭鋪起來的深色路面。對面長長一排弧型的米黃色大樓,樓體中間的那個拱型門又高又大,威風凜凜,格外醒目,顯示著俄羅斯建筑的典雅風格。看到它,不由想起《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一九一八》里的那些電影畫面。那時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武裝起義大軍,便是洪流般地涌出這個拱形大門,沸沸騰騰地興師于這個廣場之上。如今看到它,覺得電影里的那些鏡頭還依然令人留戀。
其實,圣彼得堡是真正的十月革命發源地。整個武裝起義的過程,完全是列寧在這里孕育發動的,最后從資產階級臨時政府那里奪取了政權,建立了世界上第三個真正意義上的蘇維埃,開創了無產階級政權的新紀元。應該說,表現列寧的那幾部電影,從內容到場景上的確是真實的,至今它還有著很強的感染力和震撼力。
坐落在郊外的夏宮,可是不同凡響。它完全被樹木和花園包圍了起來,大面積的花園綠地看不到邊際,走近它能夠想象到當年那些沙皇貴族們瘋狂嬉戲和奔騎狩獵的情景。這座宮殿的造型多了不少浪漫,似乎像是巴洛克與俄羅斯風格的結合,看去風采獨特。
他們說,現在的夏宮是復制后的夏宮,原來的夏宮在二次世界大戰中被德軍炸毀,后來戰敗的德國出資賠償四億多美金又在這原址上重建了夏宮。復建的夏宮和原來的夏宮一模一樣,完好地還原了它的歷史風貌。如果不說,無論如何想不到它是一個如此完美的復制品。
聽了這個介紹,我覺得它說明了正義戰勝邪惡是任何力量所不可抗拒的,看出了俄羅斯民族寸步不讓的秉性。顯然,這個索賠之舉讓人稱嘆。俄羅斯人說起它也有幾分豪情。
冬宮和夏宮作為彪炳俄羅斯史冊的兩件珍品,它的文物價值確實無限。就說它的宮內展品吧,多為世間稀有,特別是那些油畫藝術品是少有的珍藏。走進那一個又一個大廳,迎面闖入眼簾的幾乎都是這些大小不一的油畫。有達芬奇的,有凡高的,有莫奈的,有倫勃朗的,還有許許多多無法叫上名字的那些大家,他們都是文藝復興時期前后的各種流派畫家。盡管宗教題材居多,人物肖像居多,意境沉郁的居多,但畫作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則是無與倫比,看后絕對是一種難得的藝術享受。
正是因為這樣,冬宮把這些名作做成了印刷品,賣給參觀者,價格不算貴,但也不算低,買一張也得是幾百元人民幣。那天參觀完,我是挑走了好幾張,我覺得裝裱一下值得去欣賞。
圣彼得堡真的如同一座浩大的博物館。它不僅薈萃了像冬宮、夏宮這樣一些頗負盛名的展地,也薈萃了不少像起義大廣場這樣一類的紅色遺址。像斯莫爾尼宮,它就是當年列寧領導蘇維埃起義的一個指揮部,電影里多次演過這個地方。那一年,我來彼得堡還曾參觀過這里,這次來聽說早已不讓參觀了,那天晚上我
又好奇地跑到了這里,一看果真變成了一個機關,深黃色的小樓顯得格外寂靜,地面的射燈打上去多了幾分亮堂,緊閉的鐵門卻把人擋在了外面。

《甘甜》,1996年9月攝于新疆喀什
像阿芙樂爾號巡洋艦,它是當年攻打冬宮的一支水上勁旅,在電影里多次出現過,如今它還靜靜地躺在涅瓦河畔。那一次來我曾上去參觀過,它還是個紀念館。這次我仔細地瀏覽著它的艦首艦尾,依然覺得它的戰績不凡,耳畔回響起了那句擲地有聲的名言:“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為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然而,眼前的世象卻讓人再也找不到那種動人心魄的感覺了。
我覺得讓人心頭一顫的是,銀行大柱子上的那一排排散在的彈孔。他們說,那是二戰德軍空襲彼得堡留下的罪證。為了記住那場不義的戰爭,記住侵略帶給彼得堡的重創,彼得堡決定不去修復它,在彈孔旁設上了標示牌,目的是讓所有的人去銘記它。這個舉動,讓人看出了這座城市擁有的英雄靈魂,是那樣的無畏而不朽,是那樣的堅強而可敬。因為它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英雄城市,在那場偉大的衛國戰爭中,她倒下數百萬兒女的身軀,譜寫了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壯歌。
當我徜徉在那些立有衛國戰爭紀念碑的公園里時,透過一簇簇祭奠的鮮花,仿佛看到了那些不朽的魂靈。我驀然覺得這個城市的英雄品位與它的歷史品位、文化品位、建筑品位同在。
說起小時候過大年,我總也忘不了那種盼過年的感覺。那是一種只有孩子才去翹首以待的感覺。
那時候,我已經完全懂事了。記得剛過新年沒幾天,我就開始惦記著過大年。沒事的時候,我跪在椅子上,翻著墻上的日歷牌,一頁一頁地數著,看看還有多長時間過大年,心里有著一種望眼欲穿的渴盼。那時的心靈世界里,覺得過年是最美的,能穿新衣服,能吃好東西,能看新電影,能買煙花爆竹放,能美美地玩上它幾天。那種孩子盼年的情結濃極了。
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沒到臘月二十三,母親就張羅著買年貨,掃房子,整天地洗洗涮涮。母親說快要過大年了,趕緊把家收拾得干凈點兒,把那些年貨快點辦回來,好迎大年過大年。
那天,母親上街回來,凍得絲絲哈哈,頭巾上掛著冰霜,手凍得冰涼僵硬,臉凍得彤紅發紫,腳凍得木然不知。她一進家門,二話沒說便脫下那雙薄棉鞋,用手使勁地捂著腳,她難受得雙眉擰到了一起,嘴唇兒緊緊地被牙咬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來。母親說緩腳的滋味更難受。我見她那樣子,心疼得不得了。
隨后,母親使勁地搓著僵硬的手,摘下了頭巾,把我和弟弟、妹妹叫到了一起。她笑呵呵地從大三角兜里拿出了那些買回來的東西,讓我們看。東西真不少,有雞魚,有糖果,有鞭炮,有頭綾子,還有新衣服。母親先拿出那些鞭炮讓我們瞧,還都是二百響的小鞭呢,買了一大包,我和弟弟樂得合不上嘴。母親說,你們哥倆誰也別搶,一人一半,等到過年放。接著,母親拿出了那個顏色鮮艷的頭綾子給妹妹看。妹妹扎在頭上喜滋滋的,她一個勁兒地在鏡子前來回看。最后,母親又拿出了新衣服讓我們試,我們兄妹仨一人一件,穿上了很合身,很漂亮,高興得我們幾乎要蹦了起來。母親說,這也是留著過年穿的,讓我們都別急。看著這些東西,我們高興壞了,恨不得明天就過年。那些日子,我們成天看日歷,盼著時間快點過,盼著大年快點到。
大年三十終于迎來了。那是一個瑞雪紛
飛的日子,大雪下得沒完沒了。猶如松針狀的雪花,軟軟綿綿,紛紛揚揚,飄飄灑灑,漫天飛舞。這時,房上、樹上、地上,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雪,使這除夕顯露出隆冬的寒意,也顯露出這大年的圣潔。

《水墨丹青又一村》2013年5月攝于江西婺源
平時一向喧囂的院子,這時顯得格外沉寂。因為人們都在家里七手八腳地忙活著過大年。其實,過年最忙的就是三十這一天。大清早,母親把我們都喊了起來,一個勁兒地給我們下達著“任務”,讓我們一起跟著收拾屋子,換床單換桌布,洗碗筷洗茶具,擺糖果擺煙卷,上瓜籽上花生,擦屋地擦廁所,忙個不亦樂乎。只見屋子煥然一新,桌上擺著大盤小碟,五顏六色,香氣襲人。母親催著我們幾個抓緊換上新衣棠,我們連蹦帶跳地高興極了。父親還把他買來的那兩張“年年有余”的畫和幾個福字貼到了墻上和門上,屋子里立時多了不少喜慶,年味變得更濃了。
家里最忙的是母親,最累的也是母親。她從早忙到晚,一點兒沒閑著。只見她扎著圍裙,一會兒跑到屋里,讓我們干干這個,再干干那個,一會兒她又跑到廚房里,摘菜、洗菜、切菜,掂對著晚上的那些飯菜。母親圍著鍋臺一直轉個不停,連炸帶炒帶烹帶蒸,這些廚房的活兒,都她一個人包了。沒多長時間,十來個菜就做完了,香噴噴的,樣數不少,味道挺好。在我的記憶中,一年到頭頂數三十晚上的這頓年夜飯,算是最美最香的,是一年里最像樣的一頓佳肴。
忘不了吃飯前要放的那陣鞭炮。大人們說,放鞭炮是為了把一年的邪氣全嘣走,圖個吉利。父親點燃了一支煙,讓我們拿起鞭來跟著他出去放。我和弟弟不由分說跑出了家門。可要知道,為了這一天和這一刻,我們朝思暮想期待了不知有多久。其實過大年,過的就是三十,要的就是這種喜氣洋洋的年味兒。
這時,人們都從屋里跑了出來,外面簡直成了鞭炮的世界。就聽那鞭炮聲劈劈啪啪地響成了一片,不大一會兒,大院兒里和大街上,煙霧繚繞,煙塵驟起,火星四濺,火花迸射,那聲音震耳欲聾,那氣味嗆鼻難忍,那碎屑漫天飛揚。人們都捂著耳朵,躲在棟門口里聽炮聲。只覺鞭炮消失的那些地方,留下了一片片粉碎的紅色紙屑,地面上的冰雪也都被熾熱的煙火融化了,露出了一塊塊黑土。人們放得過癮,聽得更過癮,喜慶的鞭炮讓人們臉上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數那頓年夜飯,吃的最高興也最香。
一般說,過三十都要熬個通宵。大人們也沒有我們這些小尕的精神頭足,我們個個都那么歡實,一熬就是一夜。三十那一宿,我和那些小伙伴誰也沒閉眼。大人們在那玩麻將玩撲克,我們卻打著小燈籠,在樓道里和院子里沒完沒了地跑。一會兒放鞭炮,一會兒扔摔炮,一會兒拽拉炮,玩得那個高興勁兒,大人們都攔不住。三十的夜晚,完全變成了我們孩子的夜晚,數這個夜晚最讓我們樂呵。
然而,讓我難忘的是,從初一的早晨到初五的晚上,那一撥又一撥來自四面八方絡繹不絕的拜年人群。那是一道少見的景觀。
從大清早開始,一直到晚上,幾乎家家戶戶都是客盈滿門。親屬間互相拜,鄰里間互相拜,同事間互相拜,友朋間互相拜。特別是下拜上、少拜老、弟子拜師長,拜的那個熱烈勁兒,簡直是無以言表。那個時候拜年,基本都是騎著自行車或者是加步量,有的是十幾個人或幾個人結伴而行,光自行車就排了一大溜兒,好壯觀。
我家住的是工廠的職工宿舍,前后有兩個大院兒,五六棟百十來米長的大樓把大院圍了起來,院子里還有幾趟平房夾在中間,整個大院得有千余戶人家。過年的那幾天,院子里像是沸騰了一樣,拜年的人流絡繹不
絕。最有趣的是,那不太寬余的樓道里塞滿了人,前面拜年的剛進去,后面拜年的又跟著走進來,前后幾撥都熟悉,于是在棟口里就互相拜起來。有些索性匯成了一撥,形成了一支幾十人的拜年大隊伍,長長一列,從樓上都能排到樓下,熱鬧異常。這時,只見他們進到誰家喊一聲“過年好”,然后轉身就走。有意思的是,還有不少見主人不在家便在本子上留個名,證明自己到此已經拜過,心到佛知。

胡世英書于2011年6月
后來,我漸漸明白了,拜年作為一種傳統習俗,它不僅是一種新春的祝福與問候,它也是一種崇德向善的禮節,表達著人與人之間的那種尊重與敬重,這里還真的蘊含著不少禮尚文化和哲學。
那時的過年,也等于是跑來跑去地拜年。我看到了父親騎著車子早出晚歸,累得身心疲憊。晚上,我聽見他對母親說,他這么使勁地跑才跑了二十來家,還有不少家沒跑完。他想明天早吃飯,早一點從家走,免得來人出不去。他說初五上班前爭取把這些家都跑完。
我雖小但能理解父親的心思,知道他在車間里當主任,想要借春節的機會多看望一些老同事。父親的舉動,對我影響很大。后來我大了,也學著父親的樣子,和同學或同事們騎著自行車,排成了一列長隊去拜年。
我記得那時誰家里都沒有電視,只能聽聽廣播里的戲劇曲藝節目,或者弄幾張戲劇票、電影票和節目票去看看。我最期盼的是父親能給拿回幾張電影票,尤其是那些戰斗片,不管道有多遠,天有多冷,我都愿意跑去一看了之。那一年,讓我最高興的是,父親從單位工會給我借來了不少小人書和少年畫報,都是我過去沒有看過的。我如獲至寶,一氣兒從三十看到了初五,看得那個癡迷呀,到了吃飯的時候都不愿意動地方。后來我喜歡文學,喜歡一些寫寫畫畫和拍拍照照,就是從那個時候產生的興趣。
后來我大了,小時候那種貪玩兒的勁頭漸漸地消逝了。
然而,往事并不如煙。我仍然喜歡母親三十晚上做的那些可口的飯菜,我仍然喜歡三十晚上那種歡囂不已的氛圍,我仍然喜歡小時候過大年那些不盡的樂趣。
五十來年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今非昔比的變化,竟是越來越大。改革開放了,社會發展了,時代進步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人們思想觀念更新了,大年的過法也完全和過去不同了,只覺得那些老習俗,都在悄然地改變。
現在的三十年夜飯,很多都是在飯店里吃。拜年的方式,都被手機信息和電子賀卡所代替。有些需要登門看望的,也都是節前跑跑看看是了。而今過年就是心無旁騖地去休閑。聚會,也都是家人和友人圈子里去聚會。有的過年,還都跑到了埠外討清靜。現在人們把過大年完全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一種快樂休閑。因此,大年過得好開心,也過得好放松。
盡管有了這么大的變化,但是我覺得喜慶大年的習俗沒有變。那爆竹聲好像是比過去更響了,煙花也比過去璀璨了,那三十晚上像是變成了不夜天,比過去還讓人迷戀。最吸引眼球的就是那電視里的節目,看啥有啥,讓人目不暇接,足不出戶,便可一覽世界大觀。那種感覺愜意極了。
人們都感慨地說,過去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幾天是過年,現在三百六十五天像是天天在過年。說來說去,就是生活好了,不缺吃、不缺喝、不缺穿,人們用不著再像過去那樣總盼年。
然而,盡管這樣,小時候盼大年過大年那種夢幻般的記憶,還依然在我腦海里浮現,因為那是兒時最美的夢,我永遠忘卻不了。

胡世英2014年6月在老藝術家座談會上發言
東北軍
本期嘉賓: 胡世英
筆名石英。1954年生于哈爾濱。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中國新聞攝影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
自八十年代開始,先后于省內外多種報刊發表散文、隨筆等作品二百余篇,出版《牽手》、《攝影散記專輯》、《心海泛舟》、《四月里的小雨》等專集。多年來,積極探索二元敘事新樣式,發表攝影散記百余篇。多次參加影展賽事,獲文化部攝影藝術百花獎、黑龍江省攝影藝術展覽金獎等多個獎項。

胡世英2012年4月在省人大工作時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