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桑
你是最棒的
我爸52歲那年,特別不順。在肉聯廠干了22年,被解除勞動合同,每天晚上在家借酒消愁。那時我在京城讀大學,寒假回許昌,看他氣悶的樣子,就勸他想開點兒。
他憤憤地說:“只有3年,3年我就退休了,他們太沒人性了。”我拍拍他肩膀說:“韓寶義先生,不就養個老嗎?怕什么呀,有我就行了。來,我陪你喝一盅。”
半年后,我爸重新走上工作崗位,在一家酒店打掃衛生,主要負責大堂男廁所。而我托老爸的福,畢業后在京城一家通信公司找到工作。是的,托他老人家與我沒事來一盅的福。
那一次面試之后,公司領導帶我們去酒店聚餐,我和一位哈爾濱姑娘脫穎而出,因為我們合力把12名男生喝倒了。后來才知道,我經歷了傳說中的“飯簽”。
那年春節回去,我給我爸買了件鄂爾多斯羊毛衫,大紅色的。他皺著眉說:“不是告訴你別亂花錢嗎?”不過初一那天,他還是喜滋滋地穿起來,逢人就說:“我女兒從北京給我買的,可貴了,好不好看?”
文藝路線
我爸55歲那年,一個人坐著硬座來到北京。這一切都因為黃有諒。
黃有諒,廊坊人,著名房產公司門店中介,我們因租房結緣。一次我爸打我電話,讓黃有諒接到,就此暴露了身份。
那天他按地址找到天通苑時,已是晚上10點。黃有諒給他開的門,我在洗手間里,忙著嘔吐。我爸扶我出來,問:“怎么喝成這樣?”我醉醺醺地說:“不喝,哪來的合約簽啊。”
他嘆了口氣,沒說話。或者,他說過,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他住了兩天就回去了。沒去長城,沒去天安門,只是把我和黃有諒的房子打掃得像樣板房一樣。
后來,我爸學會了刷微博,其實主要是刷我,看我一天都在干什么。如果我一天一條都不發,第二天,他的電話就追過來問:“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我怕被他煩死,所以每天堅持發微博報平安。
7月一個暴熱的下午,我躲在辦公室里猛吹空調。我爸卻在微博上發了張陽光明媚的許昌街景,配文:忽然不知自己站在哪里。我回:“改走文藝路線了?”他第二天才回了我倆字:“呵呵。”
我覺得他開始與時俱進了,會用這兩個字表達復雜的感情了。
老去的無奈
我爸58歲那年終于辭職了。我覺得,他是服老了。
4月,我出差商丘,順路回了許昌家中,一進家門就看見我媽在打包東西。我問:“這是要去哪兒啊?”我媽說:“你爸要去養老院了。”我驚訝地說:“好好的,去那兒干什么?”“他啊……”這時,我爸在一邊瞪了一眼,我媽就沒話了。
晚上直到我爸睡了,我媽才把白天的話說完。她說:“你爸腦子不太好用了。去年夏天,他下班回來,忽然就找不著家了。站在大馬路上,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在哪兒。后來手機也沒電了,一個人在外面整整走了一個晚上,直到早晨才想起家在哪兒,那一次可把我嚇死了。”
我忽然想起他文藝的“不知自己站在哪里”和復雜的“呵呵”,心里瞬間被刺痛。
那天,我陪他去養老院報到。那里條件還好,兩人一間。對面床上坐著位滿臉皺紋的老頭兒。我媽和他打招呼:“你好,我們是新來的。你晚上打呼嚕不?”可他沒理我們,只是一個人看著電視,嘴里念念有詞。
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害怕,拉起我爸說:“咱不住了,你跟我去北京吧,我養得起你。”老爸卻推開我的手:“別傻了,你和有諒連房子都沒有,拿什么養我?再說,這里護理都是專業的,你不行。”
那天離開的時候,我爸把我媽拉到一邊,說悄悄話。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是看我媽不停抹眼淚。
喝一盅吧
我爸60歲那年春節,我和黃有諒回家。我們準備結婚了,雖然還沒有房子。現在的老爸,腦子已經完全不清楚了,記不清所有的事。
后來和我媽閑聊時,說起我爸剛進養老院那天。我說:“他到底和你悄悄說什么了?”我媽說:“除了寶貝你,還能有什么。他說他和我這輩子就算過完了,以后能活成啥樣算啥樣,千萬別給你找麻煩。我們給不了你別的,就幫你省個心吧。”
我又一次熱淚盈眶。
那天,我趁媽去洗手間時,悄悄從背包里拿出一瓶違禁品——紅星二鍋頭。我在我爸面前晃了晃瓶子說:“韓寶義先生,咱倆喝一盅吧?”
我爸看著我,空空的眼神仿佛有了東西。他忽然說:“閨女,你來看我了。”
此后,他再也沒有想起過他寶貝一生的女兒。
(歸雁生摘自《女報·生活》201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