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云
一
汪市場教兒子汪小胖寫“民”字。兒子,他說,民工、人民、人民幣,都有民,這是個多么常用的字!你老爸我幾乎天天跟民打交道,這個字下面的兩提勾都向右,這一點都不難對不對?你們老師說你不會寫,怎么可能?你老爸我這么聰明能干,兒子也不會笨,是不是?汪小胖使勁點頭。
很快,汪市場發現,汪小胖寫的這個字,下面的兩筆提勾老是向左。汪市場捉住他的手,一筆一劃地耐心地教,可能教了一百遍,可剛放手讓兒子自己寫一個,汪小胖還是把提勾朝左邊勾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啪!一個耳光賞過去,汪市場咆哮著沖進廚房,拖出正在做飯的老婆李翠花:“你去教!氣死老子了!”
汪市場在廚房抽悶煙,回想起開家長會的情景。
兒子汪小胖上小學一年級了。按戶籍就近入學汪小胖該讀鎮里的小學,可汪市場仗著自己在縣城里修了幾個菜市場,認識一些人物,就花了一筆重金把兒子送進了縣里最好的實驗外國語學校。他指望兒子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好大學,成為有文化的人,不要像他除了錢啥都沒有,明里暗里被人洗涮戲弄。他本來叫汪富貴,硬被別人改成汪市場。他聽著心里不爽,感覺有輕蔑的意思。可他不能跟人較真,人說是抬舉他呢。
老師按孩子的成績或存在的問題把家長分成了三堆。對三堆家長講不同的事不同的問題,說不同的話。最后把汪市場留下來了,說他兒子的問題比較特殊,所以他不屬于三推中任何一堆。為什么特殊呢,因為汪小胖不會寫民字,必須把這個任務布置給家長,叫他回家教。汪市場想這還不容易,就拍胸口保證教會。
現在他算是失敗了,痛苦地揪著頭發,把希望寄托在老婆身上。
老婆又教了數十百遍,汪小胖還是要把民字下面的兩提勾向左勾。他手中的筆好像中了魔似的非要朝左,任爹媽怎么罵怎么打毫不改變。
汪市場聽見老婆大呼小叫喊拿板子來,他立即拖著一米長三寸寬的鋼板過去,汪小胖躲在墻角瑟瑟發抖,一見那鋼板,猛地把衣服撩起蒙住腦袋,像一只顧頭不顧尾的鴕鳥。汪市場掄起鋼板沒有打下去。只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著墻角,氣急敗壞:“你、你、你不是我的兒。”
他老婆白了他一眼,像牛一樣喘粗氣:“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是你的兒?”
汪市場打了一個激靈。他本來氣頭上一罵,被老婆如此一問,倒提醒了他什么。此后三天,汪市場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像死人一般。
第四天,汪市場跟老婆說,他要到外省去談個生意。
汪市場這一走就沒回來。李翠花意識到他不會再回來后才去查看,家里的現金、存折、卡和賬本都不在了。她本打算去報警的,可想了一想,自己手里還有這套住房和商鋪呢,再說還有個兒子呢,就由他去吧。
離家出走的汪市場在一個和以前完全沒了往來的地方開始了新的生活。他把以前認識的一個女人接來了,住在一起,一心想再生個兒子。這一次他得保證兒子絕對是他的種,現在這個女人成天和他守在一起,在這個地方不認識任何人。
他老婆李翠花也算是個精明過人的人了,跟隨他摸爬滾打多少年,一直做他的會計兼出納,過手的錢像河里的水嘩啦嘩啦地日夜流淌,從沒出過差錯。而現在這個女人的頭腦似乎比李翠花的還好用,說話滴水不漏,做事八面玲瓏,汪市場想,跟這個女人一起生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應該不會有問題。
一年后,汪市場的手上就抱著一個嬰兒了,還是個男嬰,他簡直高興得快瘋狂了。他認為上帝待他不薄,給了他無限希望。
他又開始拼命賺錢。為這個寶貝兒子建立教育基金。
一轉眼,這個小兒子又上小學了。汪市場很緊張,怕開家長會。每次他都讓孩子他媽跟學校老師聯系。每次他都問老師說什么沒有,那女人都說沒有說什么呀。孩子看上去健康、正常的,他便放下心來。
孩子讀二年級時,有一天汪市場鬼使神差翻看了他的寫字本,突然大叫一聲“天啊,我的老天啊”,暈倒在地。原來小兒子也和汪小胖和一樣,寫的“民”字,下面兩提勾一律向左。
二
這天,張迪上車發現一號位有人坐了,是一個時髦女郎,穿著一件金黃色的緊身襯衣。他摸出自己身上的票,遞到那位女郎面前,很客氣地說:
“請你看看你的座位號。”
那女郎瞟了他一眼沒有反應。
他站了一會,對她說:“我暈車,所以兩天前我就預定了這個位子。”
張迪是一個科研人員,他們的科研基地在距市區120公里的一個山溝里。進出溝里的路蜿蜒曲折凹凸不平,每個月他都有三四次往返。每次無論坐什么車他都暈暈乎乎很是難受。后來他發現乘坐長途公交車似乎要好受點,于是他長期預定這條路線的長途車的一號位子。一號位在司機背后,靠窗。每次往返他都坐一號位。久而久之,他和司機、票務員混熟了,買不買票那個位子都會留給他,已成慣例了。
這時女郎淡淡地說一句:“我也暈車。”
“那你應該早點買下這個位子的票呀。”張迪說。
“那我現在就買這個位置。”女郎掏出一張100元大票遞給售票員。售票員看一眼張迪,沒有動彈。
張迪說:“這張票我已經買了,錢給他沒用的!”。
乘客陸續上車,有票的依票號入座,沒票的現場買。人們對爭搶座位的事習以為常了,所以都只冷眼旁觀。
司機走過來調解,對女郎說:“美女,這個帥哥提前買了票,他坐自己的位子不是很應該嗎?你說是不是?請你起來讓他。”
女郎說:“大哥,票是虛的,座位是實的。誰先來就先坐。”
“不講理是不是?你太不可理喻了!”張迪氣憤地伸手去拉女郎的胳膊。
女郎說:“別碰我啊,就算你有理,碰了我就沒理了。”
張迪想想也是,這下拿她沒轍了。
看來她就是耍無賴也鐵了心要搶這個座位。
司機看局面僵持了,轉而跟張迪商量,說下一班車相隔十分鐘,他可以打電話請售票員把下班車的一號位留出來,希望張迪同意。
只能如此了。張迪只好下車等了將近一刻鐘,坐上了另一班車。
上路不久,張迪他們就被告知:前一趟車出車禍了。
司機更加謹慎,小心翼翼地駕駛。售票員開始動員乘客做好搶救傷員的準備。
等他們趕到一個急彎處,就看見前一班車掉到了幾十米深的懸崖下,車已散架,乘客四處散落。他們是最先趕來救援的人。
大家緊急救人,張迪這一輛車上的所有人都開始行動。哭喊聲、呼救聲響成一片,那場景真是太慘了,車內車外都是傷者,有的只剩一口氣,有的氣都沒了。乘客的隨身物品遍地都是。
張迪搬掉一堆扭變形了的座椅,發現下面躺著一個年輕女郎,已經昏迷過去,無聲無息,那件金黃色襯衣他是熟悉的,半小時前,他和她因為爭搶座位而爭吵。
張迪一把抱起了她,那女子已然面目全非,但她睜開了血肉模糊的雙眼。張迪立刻安慰道:“別怕,現在沒事了,沒事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抱起她走向路邊,找一處平坦處輕輕放下,嘴里還不停安慰道:“馬上救護車就到了,你堅持一下呵!”說完想站起身,再去救人。
他的衣袖被拉住了,是女子拉住了他。躺在地上的她,艱難而真誠地說:“對不起,剛才,我、我、搶了、你的座。”
張迪想說“沒關系”,可說不出口。他心緒復雜,你搶了我的座能沒關系嗎?這關系多大呀!本來應該是我受傷的,硬生生被你搶去了,你哪是搶了我的座,你是搶了遭遇車禍的劫難呀。你替我去赴難的,應該是我對你說“對不起!”
張迪哽咽著鼓勵她挺住,馬上就有救護車來了。
張迪就那樣半摟著她,為她流著淚,也為自己的僥幸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