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怪那時太年輕

葉林生

高三那年，江帆和李樹孔在縣中的同一個班上，并且是同桌。李樹孔是年級的尖子生，幾次模擬考試下來，他的分數都是名列全班第一，而江帆卻滑落在了全班排名的末尾。如此反差，兩人卻坐在同一張課桌，生性好強的江帆妒忌之心油然而生。

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這天，同學們去做課間操，江帆悄悄將一只死蛤蟆丟進了李樹孔的脖子里。誤會之下，李樹孔竟和一個并不相干的同學扭打在一起，等老師聞訊趕到拉開時，惡戰雙方衣服都撕破了，已是滿身血跡。事情影響不小，引來了家長的問責以及派出所和主管局的調查，政教處和校長室都很震怒。當年高考對考生材料的審查十分嚴格，因為有嚴重的違規記錄，李樹孔被取消了當年的高考資格。而江帆，則出乎意料地考上了大學。

因為家境貧困，李樹孔斷了復讀再考的念頭，在幾次搬家之后，他跟隨村里的建筑隊去了青海打工，從此走上了一條艱難謀生的道路。

人畢竟是感情動物，江帆大學畢業走上工作崗位后，隨著對往事的省悟和懺悔，一直通過各種方式想找到李樹孔，真誠地對他說一聲“對不起”。然而，寄出的一封封信全因“查無此人”被退了回來。后來，江帆為這件事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省報，希望能讓李樹孔看到后與自己聯系，結果依舊是石沉大海。十多年過去了，一直不知道他究竟流落在哪里。

這年“五一”，江帆得空外出，獨自鉆進偏僻的赤崗山，想滿足一下自己的攝影樂趣。那天中午，當江帆舉著相機正在一片灌木叢邊調整鏡頭角度時，猛覺右腳踝處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低頭細看，只見腳踝上出現了兩個深深的血點子，一條兩尺多長的蝮蛇“呼”地從腳旁躥走了。江帆情知不妙，趕緊收起相機朝山邊有人家的地方走去。然而還沒走出多遠，一陣天旋地轉，江帆兩眼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的時候，江帆已經躺在當地一戶人家堂屋的床上。一個又黑又瘦的中年漢子正在自己身邊搗鼓著一大堆瓶瓶罐罐和藥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高興地拍著手喊：“爸爸，你看，他醒了，他醒了！”江帆這才明白，是這漢子剛才進山林時發現了自己。

見江帆睜開眼能說話了，那漢子轉過身仔細看了看江帆的腳踝，松了一口氣說：“沒事了，我給你用過藥啦。”

“那我能走嗎？”江帆試著動了動粗腫的腿就要下床。

漢子連忙搖搖頭用雙手一攔：“蛇毒現在剛剛止住，傷口還要再敷一次藥才能全好，這得兩三個小時，你先別忙走動。”說著遞過一碗熬好的藥湯，“快把這藥喝了。”

漢子的嗓子不太好，說話聲音有點嘶啞，但口氣卻不容置疑，顯然是個土法治蛇傷的能手。幾個小時后，江帆的腿果然消腫了，精神也好了些。江帆先用手機與朋友通了電話，然后就跟那漢子拉起了家常，江帆想記住這個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大哥，您叫什么名字？”

漢子眨了眨眼，淡淡地道：“林鎖貴。”

屋里有些熱，可是江帆卻注意到，林鎖貴的頭上始終扣著一頂鴨舌帽子，還戴著一副寬邊的黑眼鏡，幾乎蒙住了半個面孔。江帆感到奇怪，林鎖貴卻笑了笑：“眼晴上了火，怕亮光。”說著就把話題岔開了。

這時，得到消息的朋友開著車接江帆來了。臨走前，江帆把身上帶著的幾百元現金掏出來作酬謝，可林鎖貴死活不肯收。

這事過了不久，單位派江帆出差，要去兩個多月。在這期間，江帆心里時常想起那個救過自己性命的林鎖貴。出差回家的路上，長途汽車正巧經過赤崗山，于是江帆特地在中途下了車，然后直奔林鎖貴的家。當江帆跨進林鎖貴家的屋門時，第一眼就看見了林鎖貴那個七八歲的女兒，孩子正在哭泣，她的胸前戴著一朵白色的小花！

江帆心里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忙蹲下身去問小女孩：“你……這是怎么了？你爸爸呢？”

“爸爸他……死了，是肝癌。”

“什么，他？”江帆猛然一震，脫口而出：“林大哥，林鎖貴……”

孩子抬起淚眼：“叔叔，我爸爸不叫林鎖貴，是叫李樹孔，他說跟你是老同學。”

“李樹孔？”江帆這才發現，屋墻上掛著一幅鑲著黑框的放大照片，那是一張久違而又熟悉的面容。“是他……”江帆萬沒想到，那天救了自己性命的恰巧是李樹孔，并且那竟然是最后的一面，而自己卻沒能認出他來！

這時候，山村里的鄰居們也都來了。聽說江帆是李樹孔的老同學，大家七嘴八舌地對他說起了李樹孔的事。江帆這才知道，當年李樹孔在青海打工的時候，不幸從十多米高的腳手架上失手跌落下來，摔成了重傷。因為受傷后再也干不了重活了，老婆丟下孩子跟他分了手，從此他就帶著年幼的女兒，到這里給一個私營林場看管山林，靠每月幾百元的工錢維持生活。幾年前，李樹孔就因肝區疼痛看過醫生，由于沒錢治療就一拖再拖。其實就在兩個月之前，也就是在救江帆的那個時候，李樹孔已被確診為肝癌晚期，有生之日屈指可數了！

江帆簡直呆了，巨大的愧疚感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良心。這一切，都因為當年的那場惡作劇，他江帆成了斷送了老同學前程和命運的罪魁禍首呀！如果不是當初出了那樣的事情，李樹孔一定能考上大學，他的命運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啊！可是，讓江帆百思不解的是，李樹孔那天在救他的時候，為什么隱名埋姓，而且蒙起了面孔？

小女孩哭著哭著，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從屋里拿出一樣東西交給了江帆：“叔叔，這是我爸爸臨死之前寫的。”江帆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封寫給自己的信，顯然，這封信李樹孔在垂危之時沒來得及郵寄。

江帆趕忙將信拆開來：

老同學！我曾看過你在報上發表的那篇文章，知道你在為過去的那件事而深深歉疚。說實話，多少年來生活和命運的不公，讓我的確是怨你、恨你。那天在山地里你遭毒蛇咬傷后被我認出時，我甚至還曾有過見死不救報復你的念頭……可是，對我來說這畢竟都沒有用了。想來想去，我還是拿起筆給你寫了這封信。

請原諒那天我對你隱瞞了真實的姓名。那年跌傷后五官扭曲，我的面容已經改變，而且搶救時因手術插管損傷過聲帶，我的嗓音也發生了變化，你已經很難認出我來了。盡管如此，我還是設法用帽子和墨鏡把自己的面孔蒙了起來。我怕被你當場認出后，會造成你的尷尬并且會妨礙對你蛇傷的救治。

我也反復地想過，其實當初的事并不能全怨你。假如當時我自己能冷靜一些，后來的事也就不至于發生。畢竟，那時我們都還只是個孩子，只怪我們太年輕太幼稚了。人這一輩子，誰都會有些自己后悔的事，既然已經過去了，就別老是壓在心上折磨自己了，忘掉它吧……

看完這封遺信，江帆已是淚流滿面。他來到李樹孔的墳前燒著紙，“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李樹孔，我對不起你，我的同學兄弟！假如還有來生，我一定不會那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