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目擊者

杜輝

第一個目擊者

鄭雷是一名小有名氣的記者，由于他生性耿直，敢于仗義執言，在媒體圈子里有很高的聲望。上個月，他夜間外出采訪不留神摔斷了腿，只好住了院。

住了一個月醫院，鄭雷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這天正躺在床上看書，突然聽到門外傳來爭吵聲。他出門一看，聲音來自對面的病房。

對面病房里，正在說話的是一位精明干練的中年女士，她盯著病床上那位老太太說道：“這年頭，好人難當，好事難做，好心往往沒好報，我不是不知道，但我還是相信，只要我們多一些善行，世界就會多一分希望。大娘，請你告訴我，真的是我錯了嗎？”

老太太氣喘吁吁地說道：“我沒啥文化，沒你那么會說，可我活了這么大歲數，活得一清二白，怎么會做那種虧心事啊！”

病床前站著一個漢子，黑紅的臉膛，皴裂的雙手，笨口拙舌地說道：“俺相信俺娘，她不是那種人！不信你們去俺家附近打聽打聽，俺娘是那種誣賴好人的人嗎？”

鄭雷聽了一會兒，又向周圍的人打聽，總算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據這位老太太說，她正在馬路上行走，被這個女人騎著電動車從身后撞倒了。當她把老太太送到醫院，得知老太太是脛骨骨折，花費不會是小數字時，當即否認是自己撞了人，反而倒咬一口說是老太太訛人。

那女人自然是另一套說辭，她自報家門姓林，是一名中學老師，早上在趕往學校的途中，看見這位老人倒在地上，下車一看，原來老太太不知什么原因受了傷，她不假思索地將老太太扶到車座上送到醫院，沒想到好心遭到惡報，救人反被誣陷。

鄭雷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但此刻卻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對母子模樣樸實，那位老師舉止斯文，看上去都不像是會撒謊的人，但肯定有一方在昧著良心說話，會是誰呢？

想了想，鄭雷走到眾人面前，自我介紹說：“我叫鄭雷，是名記者，有一點需要問，當時現場有目擊者嗎？”林老師說自己當時只顧救人了，老太太說自己那一刻已經被撞懵了，兩人誰也沒注意附近有沒有人。

鄭雷說：“現在你們各執一詞，大家也難辨真假，我看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設法找到目擊證人，只有等真相水落石出，其他問題才會迎刃而解。”

林老師沉默半晌，只得接受了鄭雷的建議。

晚上，鄭雷通過自帶的筆記本電腦，在當地論壇上看到了林老師發的帖子，她詳細講述了自己的遭遇，包括事情經過、事發地點、所送醫院等。希望目擊者現身作證，幫自己洗清不白之冤。

看到網上對那對母子一片討伐之聲，鄭雷不由皺起了眉頭，網友偏聽偏信，輿論未審先判，顯然有失公平，那對母子恐怕連上網都不會，他們在這件事上已經完全淪為弱勢一方。

從理智出發，鄭雷不想偏袒任何一方，但在感情傾向上，他是更相信那對母子。在長期的記者生涯中，他有一個發現：越是那種把話說得冠冕堂皇的人，越是會偽裝。

鄭雷的判斷很快遇到了挑戰，因為目擊者出現了，那是個一臉義憤的中年婦女，她盯著病床上的老太太說：“幸虧我親眼看見了那一幕，要不然林老師實在太冤了！你們必須停止對林老師的訛詐，否則我會借助媒體公開作證，揭穿你們母子的謊言，我建議林老師通過法律途徑，向你們索取精神和名譽方面的賠償。”

第二個目擊者

老太太終于開口了：“既然你都看見了，那能不能告訴我，出事當天我穿的衣服，是什么顏色的？”婦女盯著老太太身上的病號服，遲疑了半晌才說：“好像是件灰色的衣服……”

老太太讓兒子打開床頭柜，取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墨綠色衣服：“這件就是我那天穿的衣服，不信的話可以找護士求證。”

鄭雷對婦女笑了笑，說：“你不是要找媒體嗎？我可以幫你的忙，不過我需要提醒你，你必須為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負責，包括作偽證所需承擔的法律責任！”

女人有些慌亂：“我還是再考慮考慮吧。”說完轉身想走，被鄭雷一把攔住了：“證人還沒當完，干嗎急著走？”

女人終于撐不住了，頭低了下去：“對不起，我不是什么目擊者，是林老師教的學生的家長。這兩天她教課都心神不定的，但我知道她是個好人，絕對做不出那種事，就想幫幫她，讓她安心教課，因為學生們眼看就要中考啊。”女人說完倉皇離去。

老太太嘆了口氣。這時病房的門開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背著書包走進來，他比同齡的孩子看上去瘦弱很多，表情怯怯的，聲音低低的。老太太摸著他的頭，目光中溢滿了憐愛。

鄭雷心里澀澀的不是滋味，他現在對這家人的情況已經有所了解，老太太的兒子名叫齊強，是一名碼頭搬運工，老婆不愿跟他過沒有盡頭的苦日子，幾年前跟人私奔了。母親常年有病，藥不離身，他掙的那點錢都入不敷出。兒子齊天天小小年紀便承受著貧窮的無奈，自卑心理很重，孤僻而不合群。

屋漏偏逢連陰雨，數額高昂的醫藥費，奸狡無良的肇事者，讓這可憐的祖孫三代怎堪承受？鄭雷越想越為他們不平，等齊天天離開后，他接上了剛才的話題：“你們放心，這件事我管到底了！”

母子二人連聲道謝。齊強問他有什么辦法，這下倒把鄭雷問住了，他想了半天才說道：“目前只能等，如果真正的目擊者現身，這件事就好解決了。”

沒幾天，鄭雷登錄論壇，看到一個新帖子，不由眼前一亮。帖子里寫道：大家好，我叫丁小晨，今年十三歲，是惠豐中學的一名學生。那天上學途中，我親眼看見一位老奶奶被騎著電動車的阿姨撞倒，后來阿姨將老奶奶扶到后座上騎車走了。幾天后我看到一個帖子，從事發時間和地點來看，正是我所看到的一幕，不過阿姨的講述卻是黑白顛倒，我怎么也想不通，她是一個教書育人的老師呀，怎么能為了推卸責任，就睜著眼睛編那種瞎話。我可以發誓，我沒說一句假話。

這個帖子引來一片嘩然，網友大呼上當，紛紛倒戈，由于感覺受到愚弄和利用，這些網友的憤怒如決堤之水，一股腦 傾瀉到了林老師身上。

盡管本能地相信這個孩子的話，但出于一個記者的職業習慣，鄭雷還是決定去找丁小晨求證一下。endprint

丁小晨是個看上去很機靈的男孩，此刻卻一副鼻青臉腫的模樣。鄭雷驚訝地問他怎么了，丁小晨撇了一下嘴說：“還不是被那位林老師找人揍的！那伙人還警告我，要是再管這檔子事，有我好果子吃！”

鄭雷肺都氣炸了，他連夜在網上發帖，講述了整件事的經過，并警告林老師不要一錯再錯，否則只有上法庭當被告，該出的錢一分別想少出，名譽也會受損。

林老師在網上儼然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唾罵，個個喊打。是啊，如果她不是心里有鬼，為什么至今沒有作出回應？不久，鄭雷從醫院得到消息，有人幫老太太交上醫療費了，交錢者正是林老師。

公理和正義終于戰勝了偽善和謊言，鄭雷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第三個目擊者

這天，鄭雷正在辦公室整理稿子，一個年輕女孩找上了門，她的講述讓鄭雷震驚不已，第三個目擊者出現了！

以下是女孩的講述：我住在臨街的樓里，親眼見證了老太太自己摔倒后，被林老師救助的整個過程。在看到林老師的求助帖后，我找到了林老師，和她一起趕往醫院對質。來到醫院門口時，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正從里面出來，林老師一見就說：“齊天天？你來醫院有事？”

齊天天身體瘦弱，神態畏縮，他怯怯地說道：“林老師您好，我是來看我奶奶的，她被人撞傷了，在這兒住院。”林老師一驚：“你奶奶住幾號病房？”“三一七。”林老師表情越來越凝重，她蹲在齊天天面前說：“天天，你家里最近發生的事，能不能跟老師詳細說說？”

林老師母性的溫柔的目光，漸漸融化了齊天天身上的堅冰，齊天天說：“我奶奶受傷了，需要很多錢，可我家那么窮，根本拿不出錢來，我問我爸怎么辦，我爸根本不理我，只是拼命喝酒，后來他喝醉了，像個孩子似的哭，他說自己是個壞人，做了昧良心的事，以后不會有好下場，還要我好好學習，長大后有點出息，千萬別學他……林老師，我爸為什么那么說？我不相信他是個壞人！”

林老師的眼眶也濕潤了，她摸著齊天天的頭說道：“每個人都有他的無奈，都有做錯事的時候，老師是這樣，你爸爸也不例外，他永遠是你的好父親，你不要對他有任何懷疑！”

看著齊天天遠去的背影，林老師緩緩對我說：“一直以來，我只看到了那對母子的錯處，沒看到他們的難處，有你為我作證，不難真相大白，可是這樣一來，老太太只能中斷治療被迫出院了，這絕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更讓我擔心的是天天，其實自從我接手這個新班級，就注意到了這個來自農村單親家庭的自卑孩子，也一直在試圖接近和幫助他。我不能讓他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心靈，再去承受這種致命打擊，不能為了自己的清白，去毀掉一個孩子的未來。”

林老師又轉過身來看著我說：“請你做一個隱身的目擊者，幫我守住這個秘密吧。”

女孩歇了口氣，繼續說道：“林老師要我保守這個秘密，但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了你。因為你是我很欽佩的記者，同時你又對林老師誤會最深。請暫時不要披露這件事，以免枉費林老師的一片苦心，好嗎？”

鄭雷終于意識到，自己實在是過于相信那對母子了。可那個丁曉晨又是怎么回事呢？鄭雷當即趕往惠豐中學，丁曉晨一開始百般抵賴，但他畢竟只是個孩子，被鄭雷連唬帶嚇，到底還是吐露了實情。原來，丁小晨是個超級網蟲，齊強在一家網吧找到他，以三百元和他達成了交易，一個偽造的目擊者就這樣誕生了。丁小晨撒謊不打草稿，連自個兒在路上摔得鼻青臉腫都能栽到林老師頭上，著實把鄭雷騙得不輕。

鄭雷恨不得抽自己一頓，還有什么可說的？去找林老師謝罪吧！在林老師的辦公室里，鄭雷說了無數遍對不起，并道出了心中的疑惑：“林老師，您救了人，出了錢，到頭來再去承受輿論的譴責、公眾的唾罵，甚至蒙受一生的委屈，您認為這么做值得嗎？”

林老師說：“這也是我反復自問的問題，現在已經有了答案。你到這邊來一下。”

透過辦公室的玻璃窗，鄭雷看到陽光下的齊天天，他正在和一群同學打籃球，他的表情仍然透出幾分靦腆，但身上已經有了一個孩子應有的生氣。

林老師告訴鄭雷，最近她一直在想辦法開導天天，希望能消除他的自卑心理。她還動員班上的同學，讓他們幫助天天融入這個集體。

從林老師口中得知，不久前她和齊強見過面，那是在她擔任班主任后首次召開的家長會上。當時齊強臉色大變，呆若木雞，沒等林老師和他打招呼，便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鄭雷感嘆道：“他們肯定會擔驚受怕，怕你挾私報復，給天天穿小鞋。他們怎么可能想到，恩將仇報換來的是以德報怨。天天的變化他們會看到，您的付出他們會知道。盡管我被他們騙得不輕，但我還是對人性有足夠的信心。我相信，遲早有一天，他們會被您的愛心感化的。”

話音剛落，鄭雷和林老師看到，齊強攙著母親，兩人滿面愧色地朝這邊走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