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殺卿之筆

李慶桂

金秋十月，乾隆御醫黃元御應邀給位于京城西郊的一位朋友看病。看完病，黃元御信步走出庭院。忽然，一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中年人，恭敬地迎上來，施禮道：“久聞黃醫師大名，家中有病人在床，不知能否請您前往？”黃元御一看，那人雖然著一襲舊袍，卻斯斯文文，渾身上下散發著讀書人特有的儒雅氣質，便欣然應允。

黃元御跟隨來人，走進附近一處偏僻的院落，見臨窗的一張殘腿方桌上，擺有數疊尺余高的稿件。黃元御問：“先生要我為誰診病？”那人答：“給一位女子診病。”“那女子在哪里？”黃元御問道。“在書里。”那人指著書稿，鄭重其事地回答。為書中的女子診病，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黃元御走近一看，封皮上有《石頭記》三字，力透紙背，非一般手書，立刻肅然起敬。

說話之間，那人從《石頭記》中揀出第十回“張太醫論病細窮源”一章來，遞給黃元御，說：“書中有一大戶人家賈府，其長門媳婦秦可卿得了病，請張太醫來診，示以脈息方藥。現在請黃醫師看一下，可有不當之處？”

原來如此。黃元御接過一看，書稿中所列出的秦氏脈息，非常細致，后面列了一個方子：人參、白術、云苓、熟地、川芎、黃芪、阿膠、蓮子……黃元御看罷，點點頭說：“先生本來就熟悉脈法方藥，又為什么要請教我呢？”

“早些年也略讀過一些醫書，但是從來沒有給人看過病。”那人說，“恐怕書傳于后世，若是遇到與書中癥狀相似之人，他在讀到這里時，按照書中的方子抓藥去吃。”

黃元御聽了贊嘆道：“先生慮事周全，即便是寫小說，也如此務實，令人敬佩。”看著看著，黃元御眉頭一皺：“此方藥如果用在普通病家身上，倒不失為一劑良方。然而，用在這養尊處優的官宦人家，就不適合了，甚至有逆反之功，可以殺人。”

“何以見得？”那人詫異地問。“這秦氏之病，方藥宜清和。先生卻假以張太醫之手，用了人參，當是起了殺機啊！”黃元御回答。

那人連忙說：“還請黃醫師繼續說下去。”黃元御笑著說：“方中人參二錢，量倒不多，也不足以為害。然而，你卻設了一大伏筆，說是賈府已買有一斤人參，以此合藥。對于這般富貴人家而言，人參多多益善，合藥之時，便不計較分量多少了。人參過量則膩補，滯結氣機，用在這百憂成郁的秦可卿身上，便成了毒藥。你不殺卿，卿卻因你而死，或許，你早有殺卿之意啊！”

“不錯，秦可卿在兩章之后的確死了。她性情剛烈，聰明太過，總有不如意之事。又處在明爭暗斗、萬般計較的大戶人家之中，焉有不死之理？”那人嘆息了一聲。

黃元御笑著說：“若按正常醫法，方藥中人參可去。但以此書故事情節與所要表達的主題來看，人參又必不可去。你心中糾結之處，應該在此吧！”“知我者，黃醫師也！那就不改動了。”清冷小舍中，傳出他們爽朗的笑聲。

不錯，這位恭請黃御醫“為書中女子診病”的人，正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他一直為了秦可卿的病況而輾轉憂郁，很想找人討論一番，正好遇到名醫黃元御。

一位文學巨匠，一位醫學大師，同是著書立說之人，相見恨晚，秉燭促膝而談。“雪芹先生造就的這一團脂粉氣，日后不知要熏殺多少讀書人！”黃元御略翻了一遍《石頭記》部分書稿，知其大意后，搖頭感嘆。

如今，《紅樓夢》已成為中國小說史上尚未被超越的高峰。我們翻看第十回，看到張太醫為秦可卿治病那一章節，是否能夠發現若干年前，黃元御與曹雪芹兩位大師的身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