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人借了100斤糧食,72年后,該還多少?對山西省婁煩縣人武部來說,他們不是在“還債”,而是在“還情” 4月12日,他們把三袋面粉、兩袋大米、一桶油和2000元,送給周氏兄弟。72年前,周氏兄弟的爺爺周模旦借給八路軍358旅一擔糧食。可他去世時,借條被燒掉了。兩年前,婁煩縣有關部門在一間破窯洞的灶膛里,發現八路軍向老鄉打的欠條。于是,希望還清欠條的他們走村串戶,“替先輩們還情”。
欠條已燒的周氏兄弟也領到了政府的償還。不過在其他事例中,借條是請求地方政府補償的源起,也是政府反復鑒定的信物。而背后隱藏的,則是漫長的時光或動蕩的年代。
“……我民主政府成立之日,即行結算……”
這是劉鄧大軍某部供應科于1947年11月向熊毓南、熊華先兄弟開出的一張借糧證。當時,武漢市毛家沖村熊氏兄弟偷偷向其送出1000斤稻谷。這樣的兌現承諾并不鮮見。1947年8月,正值解放戰爭,東江縱隊游擊隊向惠州大戶黃觀榮借槍、子彈、稻谷、豬時,也在借據上承諾“打專(出)江山來算賬”。
據估算,這張游擊隊的借條本金現值17萬元,加利息就得有34271億元。按江門市當年財政收入來算,江門市政府不吃不喝要還342年。
1953年和1957年,當地政府至少兩次發動蘇區群眾清理相關借據,可熊毓南從未開口。1999年,武漢市政府才得知這張借條,借條經由該市檔案館鑒定,確認了真實性。2012年6月23日,媒體報道此事,“領導迅速批示”,7月8日,新洲區民政局向熊氏兄弟的后人發放了一萬元的“特殊補助款”。?
廣州人吳記房的情況又不一樣。《南方都市報》報道說,他拿著1942年游擊隊向他祖父打的欠條,“油麻地游擊隊借谷子86擔、大洋1400元等”,用十年時間證實其真實性,希望政府補償。廣州市民政局認為,只能給他榮譽,因為沒有政策規定說要還。
最后,吳記房拿到1000元慰問款。
解放軍借據、游擊隊欠條、紅軍收據,在1949年以前的22年里,諸如此類的字據近些年陸續面世。面對相似的題目,各地政府回答不一,這類不好定性甚至不好定真偽的欠條,是否有標準答案?
據《北京青年報》報道,新中國成立后,中共在各地設立清欠辦,清理從紅軍時期開始我黨我軍在各地籌集糧餉時所打的借條。政策規定按照歷年銀行的存款利率計算到兌換時止,清欠工作一直到1970年左右結束。而后,中共調整了歸還政策,不再歸還“欠款”,而是作為支持革命進行“獎勵”,數額由各地民政部門自行掌握。
所以,這些借條、收據兌現來的是?“補助金”、“慰問金”。
《南方日報》報道說,2009年年底,梁偉詩在廣東省蓬江區的祖屋中找到張“游擊隊借條”,借的是白米60斤。2010年12月28日,蓬江區民政局就此對梁一次性獎勵2萬元,附加條件是,“不能再以借條為理由提出其他要求。”
領到2萬元的第二天,梁偉詩又發現了另一張借條:同一支游擊隊不但借了白米、大洋、金條,還約定“付息二分”。據估算,這借條的本金現值17萬元,加利息就得有34271億元。按江門市當年財政收入來算,江門市政府不吃不喝要還342年。
蓬江區民政局沒有回應梁的補償要求,理由之一是,“當時是國民政府當政,或應由國民政府償還。”
與梁偉詩情況類似的還有廣東省博羅縣的黃觀榮。黃觀榮及家人曾三次找到當地民政局兌現。《南方日報》報道說,1977年時民政局給出的說法是:“現在縣里沒錢支付”。2009年,說法是“雙方當事人都已不在,只一個人做證不夠。”到了2011年,當地民政局給出了一個新答復:國家沒有相關政策,他們也不知該怎么處理,只能對其進行困難救助。
“這并不是借條,而是收據。”在東江縱隊后代張小文看來,政府不應拿出這筆錢。
據《楚天都市報》報道,劉鄧大軍在大別山籌糧時,分為兩種形式:向當地地主、富農強制征收的,無須償還;而對貧困農民,則采取自愿原則,籌糧性質為“借”,且不作數量要求。張小文認為,中央政府對兌換借條有文件規定,地主黃觀榮那一類收繳證明不屬于國家清償范圍。“如果博羅縣政府屈從輿論壓力,對當年收繳地主的給予兌換,豈不是政治上對我黨在解放戰爭時期的政策進行否定?”
《中國文物報》也曾發表過《紅色蘇維埃時期借據的鑒別與特點》一文,其中提到“羅永甫兄:聞你經濟豐裕,特向你借銀洋貳拾元,此資本府急用,限明天付來。”這封被湖南省文物鑒定中心稱為“措辭最強硬”的借條,是由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湘鄂贛省某鄉政府于上世紀30年代初開具的。
據2011年1月17日《解放軍報》第六版《紅軍長征中的衣食住行》一文,“長征途中的糧食供應,主要靠打土豪,少數通過捐助、欠借方式解決。”
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親歷長征:來自紅軍長征者的原始記錄》一書中披露,王輝球中將提及過草地前,紅軍在則格、黑水、蘆花一帶割青稞麥:“我們割他們的麥子,他們站在對岸的莊子里及山上望著,當然是不甘愿的……就是連炊事員挑水都要防備,不然的話,那只有遭受打冷槍而負傷或犧牲。”
因為當時客觀的政治政策和現實,到底是“征收”還是“借”,顯然認定要更復雜。
除了“小米加步槍”的革命戰爭時期,梳理中國當代歷史,還有一道令人無法回避的傷口。從1966年開始,一直到1990年,這道傷口才初步愈合 1990年各地落實文革查抄財物政策工作結束。
1966年“紅八月”,文物鑒賞家王世襄看著家門被貼上“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的對聯。他認為與其被抄家,不如主動“自我革命”。于是,這個文博所研究員向自己單位請求抄家。
1974年起,上海市撥出各種補償款4084.73萬元,而最能反映這座城市獨特氣息的,是對鋼琴的退賠。1985年,上海對在文革中沒收的831戶1616架鋼琴進行了清退。
原全國政協副主席劉靖基和王世襄如出一轍。1966年夏,抄家時被勒令站在書畫桌上的劉靖基,打著哆嗦跟上海博物館聯系,要求按他提前寫的“捐獻申請”,派人來取。
不過被抄走的東西并不是有去無回,根據相關規定,被“錯抄”的,可以退還查抄財物,“但金銀文物損失賠償暫不處理”。少數“過冬確有困難”的,能在查抄物資中“酌情”解決一兩床棉被。
而據《上海財政稅務志》披露,1967至1990年期間,上海市共處理退回查抄財物折價款6094.46萬元,占原上繳數的100%;退回被迫上繳財物折價款2683.61萬元,占原上繳數的93%。
而后,隨形勢變更,開始大規模退回抄家財物。1971年,中共中央決定停止“破四舊”運動,并開始清退部分被抄財物。據當年的中發(1971)12號文件,“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的(包括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其查抄財物退還本人。原物損壞或查無下落的,除特殊情況者外,不予賠償。”
國家自1973年4月1日起開始清退“文化大革命”中查抄財物。王世襄追要被抄文物的漫漫長路由此開始。據中辦發(1986)6號文件和人行銀發(1986)228號文件,“查抄的金、銀及其制品,已經上交國庫的,不再清退原物,折人民幣發給價款;沒有上交國庫,原物尚在,原主索要的,應該退還原物;一些稀有的金、銀古幣,可以作為文物對待,雖已上交國庫,如果原物還在,也應歸還原物。”
補退金銀差價也成為“挽回被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破壞的黨和政府的信譽”的舉措之一。據《上海財政稅務志》,從1983年到1990年年底,上海共辦理金銀補差9442筆(戶),補款888.99萬元,戶均942元。
這只是第一步,更能反映歉意的,還在于補償。從1974年起,上海市撥出各種補償款4084.73萬元,而最能反映這座城市獨特氣息的,是對鋼琴的退賠。1985年,上海對在文革中沒收的831戶(筆)1616架鋼琴進行了清退。到1990年年底,共付出修理費、價差和賠償款80.16萬元。
在個人層面,清退財物也是一場和時間賽跑的過程。
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煙云儷松居: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實錄》一書披露了這樣的細節:王世襄文革時被抄家,后來其所在單位于1986年給國家文物局寫的報告中提到“1973年4月到10月……大部分物品已退還本人,金銀首飾類和部分清查不著的物品,共作價6989.93 元。1986年,王世襄提出還有九件文物圖書沒退還,金銀首飾作價偏低,希望進一步落實政策……九件文物圖書共折價1500元。金銀首飾1973年處理時共作價4076元,基本符合當時的市場價格,但考慮到文革中處理的物品(作價)普遍偏低的情況,可適當補償,按超過3000元以上補償四分之一的原則,再實際補償1000 元。”

為了9489.93元,王世襄奔波了13年這在當時已是筆不小的退賠。據安徽大學校史記載,1978年,安大成立落實政策辦公室,整個大學賠償文革抄家財物,折算下來才有11110元。
而一些“影響比較重大”的領導干部,在組織的充分思想工作下,還會放棄補償。據《福建省政協志》記載,福建省政協常委李碩卿被抄去文物百來件。1983年年底起,由泉州市二輕局黨委負責,追回部分字畫。已被盜賣出境的字畫,由公安機關追回贓款3000元交回。
但李碩卿對大量財物沒有下落“很有意見”。1987年年初,依據李的線索,福建省政協、省委統戰部派人赴泉州進行為期七天的調查,均無著落。此后,省落實政策檢查組在泉州市的配合下,對李碩卿數次進行充分思想工作,最終敲定“一次性補償4000元”的方案。
《南方都市報》2013年發表的一篇名為《文物流散的蹤跡》的專欄文章介紹,上文提到的將畫作捐給博物館的劉靖基“退還抄家文物的時候,博物館方面給他兜了幾個圈子,末了,將經過認真研究挑選的四十二件宋元明清書畫精品的目錄送來。”
其實經過混亂的時代后,再拿回原件和補償,已經不易。
中科院上海應用物理研究所原副所長蔣魯冰在官方網站登載的文章中回憶,他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清理、退賠所里抄家物資時,總工程師黃天生被抄走的古字畫等真跡已清查不到,他便想著以贗品來替代真品補償黃。可當時連贗品都難買到,他們煞費苦心才在市倉庫里找到幾幅膺品。
前所長張家驊和程曉吾被抄走的是原版唱片,當時國內買不到同類唱片,他就買國產磁帶“作為安慰”來替代。
蔣魯冰說,根據當時國家的財力,他們所里的折價賠償都是“象征性”的,“主要是這些受害干部、老專家和群眾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