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公園去。”那聲音說。
“別他媽的想跑,我有槍。正常地走,進公園后把錢給我。”
阿維·斯泰因伯格(Av i Steinberg),美國沙福克縣監獄的圖書管理員,在看完電影回家的路上被打劫了。
他只得在公園里停下腳步,從錢包里掏出剛從ATM取出的40美元給那小子。
說是鎮定,但手在抖。他瞥見那家伙的武器不是槍,而是一把六英寸長的刀,刀刃有些生銹,藏在撕破的袖子里。
打劫者接過錢。但并沒有走開。
“嗨,”他突然說話了,“你在灣區(監獄別稱)干活?”
“是的,”阿維說,“我在那里管圖書館。”
“是的,靠!”他說,他的西班牙口音顯露出來。“我記得你,伙計。管書的家伙!我還欠你們兩本書!”如果是部勵志電影,那個搶劫犯應該還錢,哭著感謝他對自己的信任。然而事實是,那家伙轉身跑了,臨走扔下一句:我還欠你們兩本書!
這會不會動搖他對(監獄圖書館員)這份工作的信念?時隔近十年之后,壹讀記者問已是全職作家的阿維·斯泰因伯格。
“不,絲毫沒有。搶劫事件沒有讓我后悔或反思我的工作,它只是幫我厘清了一些事情。因為那個晚上,我所有的監獄經歷如潮水般涌來:那些妙不可言的,叫人傷感又恐懼的,各種千奇百怪的悲喜劇,一幕幕地在腦海中回放。”

2005年到2007年,哈佛畢業生阿維·斯泰因伯格在波士頓附近的沙福克縣監獄擔任了兩年的圖書館管理員。皮條客、強奸犯、吸毒成癮者、殺人犯,既是來找他借書的閱讀者,也是在他的創意寫作課上發言的學生,還是和他一起管理圖書、雜志的圖書館館員。
他原本打算在離職后以其中某一個人的故事寫一本小說,但這起中途發生的搶劫案讓他更進一步地審視自己和他們之間的關系。最終,這個成長于猶太教家庭、在宗教信徒和異端之間搖擺不定的前記者,以自己為第一主角,寫成了這部紀實作品:《監獄里的圖書館》(該書中文版已于2014年5月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
不愿丟棄任何圖書的肥貓,遺棄兒子、抱恨終生的杰西卡,矢志撰寫回憶錄的皮條客C.C.甜哥,夢想當烹飪電視節目主持人、出獄后卻命喪街區槍下的楚尼……這些個性鮮明、境遇迥異的監獄犯人,既存在于阿維在監獄記錄的1071本筆記中,也刻在了他的生命里,并且改變了他看待周遭和世界的方式。
圖書館每天的日程按1小時或1.5小時劃分,每個時間段接待一個獄區的囚犯。在指定的時間段內,一次最多允許30個囚犯進入圖書館。有時報名者太多,囚犯們需要等待一兩天才能輪到。
阿維一般值下午1點半到9點的班。晚班的“福利”是,能夠見到女犯。男人往往躲在私密的角落里看書,女人則會聚成兩至三個大圈,謠言八卦滿天飛。
這里,行動家和指使者占據前臺,騙子經營自己的小法律事務所,扎堆的吸毒犯沒有固定的地盤,四處亂竄,隨遇而安,郁郁寡歡的流浪酒鬼躲在私密的角落里做著白日夢。圖書館似乎大得足以容納各類人馬。
阿維除了管理書籍,還要管理圖書館小組的六到八個囚犯。
處理藏書、雜志、電影及交流,顯然比在牢房里孤獨地擦地有吸引力。要獲得這份差事需要受過些教育,或至少具有相關的技能。按照編目主管的說法,監獄圖書館是個“精英部門”。
什么樣的人適合當管理員?細心謹慎、手段靈活、善解人意,夠不夠?
“(八面玲瓏的)皮條客能成為最好的圖書館館員。變態殺手則完全不是這塊料。騙子也一樣。幫派流氓、槍販子、銀行搶劫犯(他們擅長控制局面,擅長小圈子內的協作,擅長縝密策劃和壓抑怒火)這些人都具有館員的基本技能。那些剝頭皮的莽漢和放高利貸的家伙也能干。但這些人都缺乏某種素質,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以把握的東西。皮條客會稱它為什么?對了:愛。”阿維在書的開頭寫道。還有一點很重要幽默感。
“這可不是個容易討生活的地方,在監獄圖書館待上一段時間,絕對有助于你學會化解煩悶,不怨天尤人。要知道,在這里,問題多著呢。比如我特地準備了一堂寫作課,還帶來了一位特別嘉賓演講,結果犯人之間爆發了毆斗,事情大到整個監獄都內部關閉。我的課也取消了。這種事隔三差五都能遇上。而你還得保持心情愉快地接著上班。”阿維告訴壹讀記者。
那么,監獄圖書館是個什么地方?最初幾周內,阿維問到的人幾乎各執一詞。
往好里說,它是一個毫無作用的樣子貨;往壞處說是縱容囚犯和讓他們策劃和犯罪的地方。

還有人認為這里是讓囚犯順應被囚禁的現實和調節情緒的地方。一位資深獄警認為囚犯以為在圖書館沒人監視他們,因此是個搜集情報的好地方。精通法律的犯人柯立芝指出,監獄圖書館的核心是法律藏書:法律規定囚犯有權利獲取這些文獻。在利用書籍這點上,既有馬爾科姆·X這樣洗心革面的典范;也有詹姆斯·小白·巴爾杰這樣的波士頓愛爾蘭裔犯罪團伙頭目,通過仔細研究戰爭歷史來改進鎮壓手段和戰術。踏進圖書館時還是不學無術的兩個街頭混混,出獄時都成為了“領袖”盡管對權力的看法截然相反。
“你覺得,靠圖書館來‘改造’犯人的效果是有限的嗎?”壹讀記者問阿維。
“不,你太低估監獄圖書館的作用了。它讓監獄變得好太多了,更加人性化,更加正常。沒有圖書館,我相信監獄會變成個地獄。”
阿維說,不只犯人們這么想,很多獄警都感謝他的工作。他們說圖書館讓監獄變得更有安全感。犯人們有了一個平和的心靈出口,他們出獄時能更加的冷靜。
“圖書館,是監獄里最不像監獄的地方。”
“圖書館是監獄里最不像監獄的地方。沒有圖書館,我相信監獄會變成個地獄。”阿維·斯泰因伯格說。
總的說來,犯人的閱讀品位與一般美國人的品位差別不大。沙福克縣的這家監獄圖書館就擺了整整一書架奧普拉讀書俱樂部推薦的暢銷書。丹·布朗的書在架上幾乎放不了15分鐘(就被拿走)。阿維和同事不得不將它們放在流通臺口的后面。
囚犯們身處不幸的境地,對未來尤其關注,因此釋夢和占星術的圖書也很受歡迎。
犯罪紀實題材圖書也是熱門。各種各樣的小馬基雅維利都要借《孫子兵法》和羅伯特·格林的《建立威信的48條法則》。不過大部分借閱《君主論》的囚犯還書時都有些失望。“16世紀的作品不像他們希望的那么好讀。”
他們也喜歡閱讀關于房地產、做小買賣和生活類的圖書。阿維看到不止一位女囚在借閱如《夏洛特的網》或《好奇小猴喬治》這樣多年未遇的“童年回憶”時眼含熱淚。
監獄里,一切都是慢悠悠的。在圖書館,你可以看人和被人看。書架之間,總會遇見一些老伙計聚在一起爭論、看新書、演講、懷舊,上網交流和斗心眼。
圖書似乎有數不完的用途:精裝書可以用于防身,放在包里揮舞可以當作飛錘,捆在一起可以用來舉重,也可以用來夾帶私貨。書頁和插圖可用于支撐牢房中的物品。
犯人也會索要很多圖書館提供的填詞游戲,有的會偷圖書、雜志、紙張、書簽,甚至木椅靠背上匕首大小的木片任何沒有被固定住的東西。這些東西隨后都會在活躍的監獄黑市中出售。對,就像《肖申克的救贖》里的情節。
正因為諸多的用途,圖書成為交換的物品。但最打動阿維的,還是“風箏”犯人們夾在書中互通信息的紙條和信件。
阿維喜歡這個詞的含蓄。“它是信函簡潔的比喻,在監獄里尤其貼切,一個珍貴但又不能確定到達的作品,折起來,發出去,給遠方的某個人看。有時寫給某個特定的人,有時只寫給發現它的任何人。這個人經常是我。”
它們隨處可見。19歲的初犯斯蒂克斯在他的紙條上總是許諾“下周再放個風箏”。那是圖書館書架上最好的讀物之一。
一位女囚有時在一個風箏中使用兩種語言:用西班牙語時她甜蜜體貼,用英語時卻神經質地怒氣沖沖。
一個叫“C.C.甜哥”的皮條客犯人,靠給其他犯人寫有“判決書”腔調的情書掙外快。
判決
你的刑期已根據相關各方之最佳利益確定。你被判定犯有“一級愛情罪”。愛情之性質“要求”最重之刑期。據此判處你與我終身為伴,不得取保、假釋或減刑。你將在極度安全、名為“我的懷抱”的監獄里服刑。
不斷有風箏從圖書館的書里掉出來。零碎的傳言。偶發的高見。對最新監獄事件和地區政治事件的評論。這些紙條也繼續填補著阿維對監獄文化知識的空白。
比如“天書”的存在。
從到監獄的第一周起,阿維就看見操場上的男犯們站在裝著柵欄的窗前,沖著天空劇烈地比劃著。他們的揮手動作很正規,幾乎像航海的旗語。后來他才知道是反寫的字母。
晚冬的牢房
寫天書給憔悴人
操場的暮色
“飄蕩”在夜空的風箏里,既有這樣甜蜜的愛意傳遞,也充滿了肥皂劇般的嫉妒,甚至是有色情意味的情詩。
在監獄安靜的夜色中,這些信息的接收者女犯們站在塔樓裝著柵欄的窗戶里,各懷心事。和賭博、打架、打籃球、下棋和放風箏一樣,寫天書(“窗書”)也是犯人最大的消遣之一。而操場的黑暗,牢房的背光,則使得寫天書具有了一種無法比擬的戲劇觀賞性,像木偶劇或無聲電影,讓人入迷。
除了風箏和天書這樣浪漫的產物,阿維平日還要和犯人們各種非常規的需求打交道。
要求給法院、假釋委員會、“外面的哥們”、媽媽和孩子他媽、女朋友和老婆打不合監規的電話,他一概拒絕;悄悄地打聽關于艾滋病的信息、尿血意味什么、幫助讀一封信,一概都要記錄在案。
他拒絕過囚犯用他的電腦“就上一會兒網”的請求,還回絕了一個囚犯說他是以色列間諜的指控;當他肯定地回答犯人“我確實上過哈佛”的問題后,卻堅決不回答下一個問題:“如果從哈佛畢業,為什么會到監獄工作?”他認真對待一個囚犯讓他搜索他的RAP唱片網站的請求。“畢竟我是這個自己任命的監獄CGO:首席谷歌官。”
他和同事會給犯人們提供各種法律援助。“沙福克縣監獄是一所典型的美國監獄,但有一點很特別。”阿維對我介紹說:“因為坐落在波士頓,周圍大學林立,很多人來此地給予扶持和幫助。例如,一群哈佛大學生每周都志愿來給犯人教課。許多法學專業的學生會給犯人們提供無償的法律援助。在其他的美國監獄,這很罕見。”
性情溫和、與人為善的阿維,會打很多擦邊球。他默許過幾次犯人在圖書館跳舞。當一個剛入獄的男囚犯向關在塔樓里的姐姐傳達母親過世的消息時,他自然也不會沒收這樣的風箏。
犯人伊萊亞曾經告訴阿維,當他在街頭流浪時,如何到一家咖啡館買了一個巧克力杯糕,然后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那一刻他似乎無憂無慮。”于是在伊萊亞過生日的那天,阿維在儲藏室偷偷塞給他一塊自己買的巧克力杯糕典型的“違禁品”。
“我真正的罪過不是違禁給他食物,而是沒有給他單獨享用的空間。”阿維事后回憶。
他還鼓勵犯人們為卡特琳娜颶風的受災者捐款。盡管這個不合情境的提議受到其他獄警的冷嘲熱諷,在犯人柯立芝的幫助下,還是取得了小小成功。
“善良在這兒不管用。記住,別相信任何人。”阿維在監獄里屢屢收到來自獄警和犯人們的忠告。但他聽進去的時候不多。
犯人楚尼最大的愿望就是成為電視烹飪節目的主持人。
“善良在這兒不管用。記住,別相信任何人。”阿維在監獄里屢屢收到來自獄警和犯人們的忠告。但他聽進去的時候不多。
他甚至給節目起好了名字:暴徒烹炸、主持人楚尼·富蘭克林。楚尼發誓,總有一天他會在他的飯店里款待大家戴著一頂“大屁股的廚師帽”。
他對此雄心勃勃,而且制定了決絕而詳細的計劃:“出獄后,在建筑工地干一陣,掙點錢支付債務和子女贍養費,獲得高中的同等學歷證書。然后,將做生意和開辦烹調班。或許在郵局實習或工作,或是任何可以進入電視臺的工作。可能參加表演班……直到主持自己的烹調節目。用5到10年。”
阿維被楚尼的熱情和勇氣深深打動,他為此專門準備了一個硬皮文件夾,不斷往里填充各種資料:開店和烹飪班的申請,金融幫助和貸款文件,納稅表,美國烹飪學院的資料,電視節目的評論、傳記,幫他搜集食譜,甚至還動心幫他捎帶些香料(最后放棄了這個“犯禁”的念頭)。
一切都進行得如火如荼。
然而在沒有經過道別的出獄“閃離”后,阿維聽到了楚尼在街區被人槍殺的噩耗。
“我鎖上圖書館的門。我本能地這么干,也許是為了抗議,一次小小的罷工。在監獄的黑暗中獨自哭泣。”
楚尼寫給阿維的最后一個風箏是:“下次寫信時我會有好消息。不知道會是什么,但肯定是好消息。”楚尼死后,阿維將他的信送到了楚尼的家人手上。


在幫助犯人這件事上,阿維遭受的唯一一次“受挫”發生在C.C.甜哥身上。這個口舌如簧的皮條客立志要寫一本書來回首自己的職業生涯。
為何喜歡寫作?阿維問他。
“因為我無家可歸。”C.C.對阿維耳語。在這個犯人心里,寫作是件嚴肅無比的事。
阿維對他傾注了滿腔的關切,為他提供各種寫作指導和建議。但一次在獄外酒吧的偶發事件,讓他忽然對甜哥的背景產生了懷疑。回去后上網搜索,才發現這個寫作癡迷者竟然是個綁架、強奸幼女的重犯,而他此前并沒有坦承。
回去后,痛心的阿維態度大變,對C.C.寫書不聞不問,也不做任何解釋。然而后來想到,“判斷他的過去不是我的工作。甜哥有很多壞到極點的特性,但他認真地想講他的事。而且寫書是個有價值的項目。”
他不僅做了一件“培訓中堅決不讓在監獄里做的事”向犯人道歉,還給C.C.寫了飽含贊美的跋。甜哥讀過后樂得“臉開花了”,越過前臺要擁抱他,還說要拿去和母親分享。這個小個子的禿頭犯人,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要得到母親的認可。
“這是一個監獄圖書館,一個為壞蛋辦的圖書館。這個工作的美麗,如果有的話,就是給C.C.這樣的人一個做正確的事情并把它做好的地方。去提醒他們,如果他們選擇,他們可以不僅僅是罪犯。但在實踐中,比我說的要艱難和復雜得多。”
書生氣的阿維就這樣贏得了監獄里大多數人的尊重。“在等級森嚴、充滿不信任的犯人世界里這殊為不易。”美國媒體評論道。
阿維說,猶太人從小就被教育要公開地、尖銳地質疑。這是愛和關系的一種形式。他們喜歡自嘲,這要求有高度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批評。
具有強烈諷刺意味的是,他也逐漸意識到,自己在猶太人群中最恰當的位置,就是做一個局外人。“這塑造了我。在離開猶太教之后,我反而和它更近了。這也幫助了我,在那些犯人中游走不至于迷失,分不清方向。”
阿維說,他唯一要反思的,也許是不該過多地介入杰西卡和她兒子的事情。
杰西卡,別名“獨姐”。她總是坐在遠端,孤零零地看著窗外。雖然報名來上阿維的寫作課,其實杰西卡對寫作沒有半點興趣。她整節課都只是望著窗外,在被調離窗口后,她便找了借口不再來上課。
后來阿維才知道,“獨姐”想看窗外,是因為3-3獄區放風和她的寫作課正好同時。她上課的時候,她15歲的兒子克里斯正在下面的操場打籃球。
她和兒子已經十來年沒有見面。
多年前的一個早晨,那個和父母沒有往來的磕藥少女搭車去城市另一端,在富人區的教堂里放下自己的孩子,留下一張紙條,“我是個垃圾。他是一個好孩子,請給他一個好的家。上帝保佑。”
18歲的杰西卡就這樣遺棄了兒子。
阿維將寫作課“輟學”的杰西卡找了回來,調整了座位,將全班的座位都移向窗戶。再也沒用過“獨姐”這個稱呼。
他開始看到杰西卡身后的世界,情不自禁地關注起她和克里斯的關系進展。
杰西卡告訴阿維,“我不想讓他變成和我一樣,在監獄里待一輩子。這是我全部的希望。”她哭了。
離開監獄前,杰西卡猶豫著找了阿維,想讓他給向來只敢遠遠張望的兒子帶一封信和一張畫像。
盡管明知“違禁”,阿維還是答應了,找來會素描的犯人“蠻妞”躲在圖書館的書架后幫杰西卡畫像。
頭發向上梳成歡快蓬松的小髻,用一根像從囚服撕下來的布條扎在一起。嘴唇和臉頰濃濃地涂抹了一些血。用某種不明物質畫了眼線和亮黑色的眼影,手法不敢恭維。頭發上插了一朵花,走近能看出是用壁紙和閃光的口香糖紙精心折成的。這些讓她看上去很漂亮,但也有些怪誕。
杰西卡后來轉到其他監獄。再然后,她出獄了。幾個月后,杰西卡在家里死于吸毒過量。
“我也把她當朋友。”在和杰西卡的朋友談到她的死時,阿維說。
這在監獄里是一句復雜和不明智的話。但阿維后來想,震驚的消息才會逼出不加思考的真話。
出獄前,杰西卡撕毀了給兒子的信和畫像。在阿維的理解里,也許杰西卡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她不可能獲得寬恕”。
也許正是那種近在咫尺,正是從阿維的教室窗口所見的情景,以及由此造成的不可避免的困局,最終讓她明白了這可怕的真理。一想到這種可能性,阿維便心情沉重。

用了很長的時間,阿維才從杰西卡的離世中平緩過來。
他慢慢意識到,杰西卡和楚尼們已經潛移默化到了他的生命里。
杰西卡曾經建議暫時不想結婚的阿維,“對那些生活中我們能控制的(事),在虛線上簽名,將它寫在紙上,發個誓,說出來。”他于是會在沒整理好思緒的時候就撥電話,打給千里之外的女友。
犯人“肥貓”在圖書館工作時,不愿丟棄哪怕一本“無用”的圖書。阿維由此想起了自己高中二年級暑假,在以色列西岸定居點埃弗拉特神學校發生的故事。
一天午后,阿維和兩個朋友到定居點邊緣一個有趣的洞穴群散步,突然,五個巴勒斯坦男孩冷不丁地站在他們對面。阿維和朋友驚呆了。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的一個朋友摩西放下背包,拿出一本破爛的《數書》(希伯來圣經第四卷)。
他走向阿拉伯孩子,翻開書指指課文,然后又指指天空,微笑著說“安拉…易卜拉欣。”
那個孩子接過它。摩西指出這是個禮物。所有孩子都放松了。阿維們趕緊離開。
若干年后,阿維意識到,摩西的舉動根本不是褻瀆圣物,而是一種神圣之舉。
“監獄如同西岸,傳閱分享圖書是忌諱。正如西岸勢不兩立的氛圍一樣,有些人認為這是不應該的。一些職員認為這是個壞主意。何況,我在監獄經常碰到一些人明確表示他們不愿意把稅花在為兇犯建立漂亮的圖書館上。”
阿維說他可以理解。“這與我們兒時將圣經交給敵人的痛心是一樣的。這意味著跨越一道真實的界限。我們為犯人建立一個圖書館,能得到什么好處?很可能一無所獲。但不做這些,或者不愿意去嘗試會產生更大的危害。”
每年的2月21日,阿維都會想起楚尼。那是他的忌日。
每當看到一位坐在窗邊的婦女,他都會想起杰西卡。那些獨自打籃球的孩子,會讓他想起克里斯。想起杰西卡,她時常那樣長久地注視著她的孩子,也在夢中那樣想念著他。
那些生活在波士頓犯罪高發區的底層人,在他眼中,既親近,又有了些許別樣的意義。
“這些人在我眼前變得如此親切,就像我曾經認識過的那些‘伙伴’。我對他們有了更多同情,不是因為可憐他們,而是因為,我比從前更能理解他們的經歷。
我開始意識到,即便他們試圖從生活的環境里抽離出來,也會有多么不易。有太多的壓力來阻擋他們。
我們應該有更好的公共學校,創造更多的機會來給人們就業。我們可以改善監獄的條件,但更明智的做法是提升整個社會的質量,這樣我們就不會對監獄有如此多的需求。這看似是個很淺顯的道理,但卻鮮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