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麗江齋女一輩子不結婚,一輩子生活在鄉村里。在漫長的生命里,她們心里只有家人,心甘情愿為家人默默付出。從小就和這些齋女生活在同一方水土,我心里仿佛有種使命感要記錄下她們獨特的經歷和故事。
黑色的瓦,灰色的瓦,木頭上開著的一成不變的花朵,都顯示著土木房的歲月。墻壁上的字和畫,那些虛擬的窗戶,讓我看到了一個久遠的過去,一個遙遠的未來。站在土地的邊緣,我越來越看重這個叫麥場的村莊。這個與齋女有關的村莊呈現誘人的光芒。通過幾次到麥場村采訪,我知道這里一般的農家,也能住上四合院,那種古色古香的房子,讓他們的日子儒雅賢達又漫不經心??赡苁怯捎谶@種意境的存在,我從此迷戀上了梁官鎮的這個小村子,它讓我想象古堡,回憶古堡。
我是在一個炎熱的中午第一次到麥場村的。一次約定與到達,一個從虛擬到現實的村莊展現在我的面前。從地名上看,麥場這個村子,開始的時候一定與麥子有關,我們還可以想象,村子的中央,一定得有個打麥場?;蛘哒f,這個地名也純粹只是一個想象,一個對麥子和莊稼的想象。然而,當我踏上麥場這塊土地的時候,以上的話語對我們去尋找齋姑娘也沒有多少意義。我們看的,只是泛黃的谷子,步履蹣跚的齋姑娘。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這個村子的主題。
當然,我不知道村子里的齋姑娘怎樣看待這個叫“麥場”的村莊。她們從這個村子深深的小巷里走了出來,或高或矮的土墻房子,把她們瘦削的身子淹沒了。
村子不大,有百十來戶人家。整個村子里,都是老房子,房子多數是兩層樓,墻壁上、梁上,都是古老的雕刻。那些幾百年的雕刻,在風中一天一天地破敗下去,被時間一點一點地浸蝕。一切都像過去了的日子。雖然,我看到有的人家搬到村子外面去了,但老房子還立在那里,就像要留下一個古老的傳說。一次次,我站在一所所老房子面前,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在老房子中,齋女陳福貞家的房子最惹人注目。一座高房子,兩扇老大門。聽說,大門是她的老太爺中了進士時修的,史稱“進士門”,現在雖已經破敗不堪,依然保持著一種難于言表的莊嚴。麥場村大戶人家比較多,陳福貞家過去可能還算不上首富。其他大戶人家的房子,可想而知。
就是在這古堡式的村莊里,在這種不知不覺不聲不響中,齋姑娘們在這里生活了80多年。這80多年是怎么過去的?我想連她們自己都說不清楚了,就如我們說不清自己過去的日子一樣。
谷黃時節,我們踏著溫暖的稻浪,來到了梁官鎮的麥場村,找到了陳福貞老人。初次見面,滄桑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人有一種隔世的感覺。我想這種感覺,來自陳福貞的身體和目光,來自她一生中居住的房屋。我們看到她住在一所古老的土木房子里,房子看起來很舊,但土墻上有壁畫,屋檐上有木雕。一個類似花園的后院里,古老的井,古老的柏樹,書寫著這所房子悠遠的歷史。在這所舊房子里,我依然看到了這個家族過去的榮光。
陳福貞老人今年已經83歲,但自己還能料理生活,除了聽力稍稍差一點外,眼睛還很好,還能穿針引線。陳福貞記憶也非常好,有時候老人流露出生活讓她不堪回首的感覺。但老人還是很自信和樂觀,她介紹自己的時候臉上帶著驕傲的表情。
陳福貞老人說,她上過兩年學,后來又自己學著認過字,所以,現在還能讀書看報。但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她主要的工作還是干家務活。陳福貞才15歲的時候,家里就是釀酒大戶。白天到地里干活,晚上,她要幫著父母釀酒,整夜守在釀酒灶臺上,煮包谷,換酒糟。她還有一個任務是燒好火。釀酒的火,不能過大,也不能小,更不能隨便歇火,所以,她整夜不能閉一下眼睛。酒釀出來,要品嘗一下酒的味道,父母不在,陳福貞就自己品嘗,她沾一口酒就知道酒的度數是多少,質量過不過關。酒嘗多了,她有了酒量,一斤半斤酒喝下去,根本不會醉倒她。
釀酒的日子里,陳福貞就已經是家庭里的骨干,每個街天(趕集的日子)就要趕馬馱酒到遠離村子30多公里的順州街去賣,馱到麗江古城去賣。那時候,她有一個弟弟在麗江讀書,每個假期都是她趕著馬接送,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所不同的是,陳福貞趕馬,都有一個堂兄或者叔叔等家族成員一同上路,以防不測。陳福貞趕馬,馱酒的時候最多。那時候裝酒都用土陶壇子,壇子捆馱不好捆,一不小心就會被碰撞爛掉。捆陶制壇子的酒馱子,一般都要陳福貞自己捆的才把穩。到現在,一般人捆的馬馱子,陳福貞總是看不起。由于陳福貞在家里本事好,又能吃苦耐勞,在家里受到幾代人的尊重。她家每一個老人死了,咽氣的時候說的話,都是要家里人聽陳孃孃(孃孃,云南地區方言,稱父、母親的姐妹,以及對父母一輩女性的敬稱)的話,陳孃孃老了以后,要照顧好她,讓她安度晚年……
在陳福貞的眼里,一個世紀的日子是那樣的匆忙,那樣的輕盈,經不起推敲。我們向她了解當年她留在家里“吃齋”的原因,她回答得簡單、從容,一點也不覺得后悔。
陳福貞老人告訴我們,她留在家里當“齋姑娘”,目的之一是為了那個家,更直接的原因,就是為了扶持兩個弟弟。兩個弟弟的前途就是一個家的命運,這是農村家庭對前途和命運最為直觀的理解。所以,為了這個目的,她寧愿犧牲自己的婚姻。

然而,陳福貞的家庭非常不幸,最大的不幸,就是她的兩個弟弟命運都不好,都在中途夭折了。大弟弟叫陳紹文,小時候學習成績很好,曾考到麗江中學,畢業后便參加工作,在學校里教書。但不幸的是,參加工作時間不長便被劃成右派,回到村子里來勞動改造?;剜l后,想不通,不久就自盡了。
二弟更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孩子,讀書時成績很好,在班里,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在學校也名列前茅??刹恢獮槭裁?,一年,他的眼睛不明不白地瞎了,一個字也看不見。讀書人看不見字,弟弟想不通,想到了自盡。
陳福貞的二弟年齡雖小,但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果然,她的二弟眼睛瞎了以后不久,就吃藥死了。陳福貞對我們說,弟弟死后,她只在他的手里搜到一節“草烏”。草烏是一種很毒的草藥,用來熬酒時做曲子的。一個小孩子,怎么會知道毒藥并找到這種毒藥的呢?現在陳福貞說起這些事來,都只能把它們歸于命運,除了用命運來解釋以外,她似乎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陳福貞有一種與弟弟相關的病,她只要一急,馬上就說不出話來。她的弟弟上吊自盡的那天,她在縣里的“源塘河”水庫勞動。這天,家里去了信,說家里有事,讓她回家去。她不知道為什么,有強烈的預感,情況不妙,跑了半天路回到家里。堂屋里停了一口大紅棺材,見到棺材,陳福貞一跤摔在了地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從此,只要一急,她就失語。
她家里人叫她不要急,她也很害怕自己著急,一急就說不出話來,這個毛病折磨了她一生。顯然,這是一件痛苦的事,在人激動的時候,如此渴望表達,卻失去了聲音。
二弟死后,留下了三個孩子。三個孩子是陳家的根,這一點,陳福貞心里十分明白。把三個孩子撫養大,也是她暗暗下的決心。
二弟死后,留下來的當然還有二弟媳。陳福貞性格倔強,二弟媳也有些好勝,陳福貞一直看不慣二弟媳。陳福貞始終覺得二弟的死與二弟媳有一定的關系,所以,她對二弟媳懷有怨氣。但是,不管怎么說,一個家庭的擔子,終歸是無情地落到了陳福貞和二弟媳的身上。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就只能依靠兩個女人支撐著。開始的時候,陳福貞和二弟媳一起養育著三個孩子,后來,她不想讓二弟媳撫養孩子了,她擔心二弟媳有朝一日改嫁把孩子帶走。
兩個女人在一起,沒有個男人支撐,家里的矛盾越來越大。陳福貞和二弟媳經常為家庭瑣事發生爭吵,每天都會有想象不到的矛盾出現。那時候,二弟媳還年輕,也有一些姿色,沒有堅守的理由。于是在條件成熟后,二弟媳想到了改嫁,上世紀70年代,二弟媳真的改嫁了,嫁到了三川壩子里的另一個村子。
對于二弟媳的改嫁,陳福貞沒有絲毫意見,她明白不是每個女人都有和她一樣的命運,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度過無數青燈做伴的夜晚,這一點上,她有足夠的寬容度。但她不準二弟媳帶走在陳家生下的孩子。陳福貞的理由是,二弟媳的幾個孩子,都是陳家的人,她要嫁人,就只能是一個人嫁,不能帶走陳家的任何生命。二弟媳爽快地答應了,沒有帶走孩子,她明白在這個家庭里,只要齋女還健在,孩子們就能健康地成長。就這樣,二弟的三個孩子,后來都由陳福貞一個人撫養?,F在,二弟的孩子們都已經成家立業了。
二弟媳嫁到外村后,有了新的生活,日子也過得不錯,去年已經過世。
目前,麥場村里活著的齋姑娘還有九人,年長者如何海貞、陳金貞,已經有89歲了,年齡最小的楊崇貞,今年也已75歲了。
陳福貞老人請人把這些齋女的名字一排排整齊地寫在了一張紅紙上。這些紙上提到的齋女,都是活在三川近一個世紀的“齋姑娘”。
也許在我們第一次采訪陳福貞以后,她想到了要為齋姑娘出一張“紅榜”。到了這年春節的時候,她到街上賣了20個雞蛋,買了兩張紅紙。她請一個書法特別好的老先生,把在世的齋姑娘的名字都寫了下來。后來,我看到過她從箱子里取出來的“紅榜”,大紅紙色澤鮮艷,字跡清晰明朗。老人告訴我說,這個紅榜上的名字,都只是從來都沒有結過婚的齋姑娘,“花齋女”沒有寫上。還有一點,就算是吃長齋的齋姑娘,如果有人傳言作風有問題的,也沒有在紅榜露面。
陳福貞制作的“齋女紅榜”,對齋姑娘具有特殊的意義,它既是麗江齋女現狀的一個縮影,又表達了陳福貞的性格內涵。

幾次接觸陳福貞老人,我覺得老人喜歡表達,也善于表達。她的所作所為,都表現出很深的文化根基,齋女文化的血脈。這一點,在其他齋姑娘那里,我們很難感受得如此深刻。所以,關于齋姑娘文化,我覺得陳福貞算是“權威”。她知道齋姑娘的過去和現在,關于齋姑娘的一切,只要她明白,事情都會搞明白。
現在,人們重新提起了齋姑娘。鉤沉往事,陳福貞感慨萬千。陳福貞想到了過去,同時,她也知道“齋姑娘”消失的那一天不再遙遠,好在她請人精心制作的齋女紅榜可以避免這些齋女的名字湮沒無聞。端詳著紅榜上的名字,那些散住在各個村子的齋姑娘,一個一個地在陳福貞腦海里浮現出來,清晰起來……只有陳福貞才懂得這張紅榜的真正意義,而只有那些齋姑娘,才深知這張紅榜以外的酸甜苦辣等各種人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