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張藝謀進入了他在電影行業的第30個年頭。
從第一部擔任攝影師的作品《一個和八個》起,這個西安人就保持著相當高產的工作量,除了因為擔任奧運會開幕式導演而讓他的作品表出現了一小段空白外,幾乎每年都有新電影問世。唯獨在堪稱而立的2014年,張藝謀大銀幕作品的公映,距離上一部電影有了最長的間隔:近三年。
這三年,恰恰可能是張藝謀執導以來最艱難的三年。他并不是沒遭遇過質疑,事實上,他的《一個和八個》就因為異于上世紀80年代的傳統攝影構圖而備受爭議,而他也因此成名。
這個隱喻式的開始,大概早已注定張藝謀往后的藝術人生,總有蜚聲流語伴隨左右。然而,無論輿論對《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三槍拍案驚奇》過于商業化的批評,還是對《山楂樹之戀》《金陵十三釵》價值觀薄弱的口誅筆伐,都基于張藝謀的創作—所有這些都遠遠不及2013年張藝謀私生活被曝后,他面臨的鋪天蓋地的謾罵。比起可探討的文藝理念,“超生”毋庸置疑地挑戰法律法規,這時的張藝謀,剛遠離和張偉平鬧掰的風波,又陷入無可辯駁的危機—盡管他已經
《歸來》從小說最后20頁開始,略去了和《活著》相像的部分-那是張藝謀至今為止口碑最好的電影,但也是他最不想重復的自己。
開啟了事業的新篇章:簽約新東家樂視,拍攝新電影《歸來》。
跟“兩張分手”沉默的回應不同,《歸來》關機前兩天,張藝謀通過工作室就超生問題發表致歉聲明。
如今,《歸來》公映,張藝謀被問了太多次—為什么叫“歸來”?仿佛張藝謀將個人選擇和發展希冀都極具深意地嵌入進去。
是嗎?答案完全相反。
甚至,關于這部被張藝謀看作從十年商業制作回歸藝術的作品,他本人最不愿意回答的問題就是:你對它的滿意度和期望是什么?
他說:“《歸來》突破我所有的努力,我覺得,在我能做到的程度,已經最大限度地做到了。做不到的就是做不到。”
有了這句話,再對一個始終勤勉、已有不少終身成就榮譽加身的64歲的人表示苛求,似乎就顯得有點吹毛求疵了。
“四五年前,看到小說第一感覺就是拍(一個)回家來(的故事)。”張藝謀說,他就是想求變,突破自己在同一題材上進行過的處理。
電影《歸來》改編自嚴歌苓的長篇小說《陸犯焉識》。在小說還是清樣未出版時,身為文學編輯的周曉楓就推薦張藝謀趕緊看,她此時已經擔任過電影《三槍拍案驚奇》《山楂樹之戀》《金陵十三釵》的文學策劃。從來就發愁如何找拍攝題材的張藝謀,果然相中,買下版權。《陸犯焉識》跟《活著》異曲同工,主人公囿于時代的變遷,歷經磨難。不過知識分子陸焉識更貼近現代,從1954年政治運動被捕關押,一直到文革結束兩年后才得以回家。
張藝謀找了曾任《一代宗師》編劇的鄒靜之寫劇本,大概三年的時間,鄒靜之起初寫成上下兩部,上部的“逃亡寫得不錯”—這部分在原小說中的比重超過90%;下部則寫回家后的故事。超過一年的時間,張藝謀一直在糾結,是否拍兩部。最終,他選擇從小說最后20頁開始—這樣做的理由,張藝謀并沒歸咎于審查因素,只說前者的做法“野心有點大”,更重要的原因是:“無論是不是能通過,不想再重復。”
但實際上,另一部內容相仿的電影《活著》,迄今仍是相當多觀眾和影評人心目中張藝謀最好的作品,盡管它也是張藝謀迄今唯一一部被國內禁止公映的影片。

“它直接,波瀾壯闊,直指人心。《歸來》是另一種,把大時代隱到后面去,絲絲入扣地通過小細節,通過一句話、一個道具、一個眼神去傳遞,完全是同類題材的兩種拍攝。”于是在最終的111分鐘里,“逃亡”只剩前29分鐘的“文革”部分,沒展現過程,只講陸焉識從西北越獄后,與家人的互動情景。“他目前做的已經是力所能及。”影評人史航說,張藝謀在《歸來》表現出的克制和鄭重都打動了他。
70多天的拍攝過程,張藝謀挑戰了以往喜歡在作品中濃墨重彩表現的自己。在片場,合作久了的攝影師不時給張藝謀提建議:“導演這個鏡頭那么拍特棒,這樣一搖,或者那樣”—類似的渲染性鏡頭不消說極具誘惑力,“因為這些東西我知道拍出來不見得差,而且說不定還很有效果,可能還更加生動一點,但是我常常就是‘算了,不能這么拍’”。
陸焉識的扮演者陳道明會給張藝謀來上七八遍不同的表演。每次到最后,張藝謀都要說一句:“你再給我來一遍,什么都不演、什么都沒有的表演。”剪輯臺上經常選的就是這一遍。
張藝謀“不破不立”的念頭,并不是對于累積的輿論惡評孤注一擲式的“返正”嘗試。相反,這種敢于拋棄一己所長的勇氣,他在入行之初就具備了:在北京電影學院就讀時,張藝謀曾被公認長于平面攝影,并且“如果再做下去,一定有成就”。但大三那年決定投身電影時,他堅決放下了相機,因為擔心平面意識過強會傷害電影的運動性。
這種念頭的驅使,使張藝謀1987年導演的處女作《紅高粱》大放異彩,一開始就顛轎、扭動、唱歌的運動場面,顯然迥異于之前張藝謀做攝影的《一個和八個》《黃土地》等。
在電影《歸來》中,陳道明和張藝謀已是第三次合作。與30年前相比,陳道明覺得,張藝謀“活得可能比過去更累了一點”。張藝謀承認,“觀眾對你電影的要求也高了,他不會光看你的三板斧,看你的一股銳氣,就0K了。”
上一次陳道明與張藝謀的合作是《英雄》,這部電影創下首部票房過億國產電影的紀錄,也讓張藝謀面臨前所未有的批評。當時,陳道明因拍另一部戲,缺席了劇組主創包機做宣傳的活動—此外,包括第一次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首映式的舉動,都曾讓輿論嘩然。不過,陳道明接受采訪時仍表示,近20年,張藝謀一點沒變:“他是個很好的導演,出名不出名時對人都很實在。”
“我自己完全是無意識的,作為導演就覺得有大制作有那些大明星來當然過癮了,完全沒想到后來的引領潮流啊,大片時代啊,誰去想那么多。”張藝謀反復強調,是有眼光的投資人江志強把他中小制作的武俠夢,做大了。他剛好趕上中國電影發展的“時代大潮”,武俠片《臥虎藏龍》獲奧斯卡獎,又帶動了市場。
此次到美國宣傳《歸來》,張藝謀發現,李安對商業電影的觀點跟他一致:“他也說其實商業電影更難拍。因為文化電影反正是導演的自我抒發,愛看不看。商業電影不行,商業電影是要人人叫好,還要賣錢,你還要堅持你所謂的價值關懷,其實是特別難的。”
但張藝謀對商業片“有快感”,年齡的增長并沒有減損他挑戰的心性:“大家這么反感,我要再試一下,較這個勁。”

張藝謀把自己看作手藝人、專業的導演工作者。他覺得電影得拍給年輕人看。“他們喜歡類型片。”盡管他對嬉鬧類型的“探索”—《三槍拍案驚奇》,并沒獲得很多認可,“你們把我嚇回來了,我就得做嚴肅的、人文的電影”。張藝謀覺得“冤”:“我可以只拍得獎的電影,保持一個所謂的高品位的大師的形象,有神秘性,堅持精神境界,不向任何事情妥協,很容易呀!”意思是,他選了條更難走的路。
《歸來》的拍攝理念類似《山楂樹之戀》,張藝謀說在故事中融入了時代背景,同后者上映宣傳時一樣,張藝謀再次表示,要靠情感爭取年輕觀眾。“不希望過分煽情。”他舉例說,有場女兒跟父親道歉當年告密的事,他沒有按照原劇本的處理,讓這個場景哭天搶地般隆重,而是讓父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知道”完事。
是否被買賬,卻是另外一回事。5月4日第一批點映觀眾中,不少人給《歸來》下了“催淚苦情戲”的定語,北京有90后觀眾發出“不如《同桌的你》”的感嘆。甚至,鞏俐的角色名“婉瑜”讓他們跳戲,聯想到情景喜劇《愛情公寓》的同名女主角—在原小說《陸犯焉識》中,鞏俐飾演的其實本應是“婉喻”,結果所有主演都念成了四聲,張藝謀不得不讓嚴歌苓重新挑了個字兒。
張藝謀陷入“超生”風波時,《歸來》還沒拍攝完成。“需要安靜,外界不了解你,就會一直喊‘你出來’這樣的,但是你那段時間你真的不能說話。所以,當時我的團隊以及演員一直和我說:‘導演,你現在要靜下心來’。實際上對我是很大的考驗。”
《歸來》的前期宣傳中,張藝謀是整個劇組最配合的一位。集中接受采訪的五個小時里,不斷有記者問他“累不累”,張藝謀顯得無所謂,他在國外電影節接受過更密集的,一整天,機器不動、人不動,只是不同媒體“咔咔”地換帶子。幾乎每段采訪結束,都有人要合影、簽名,張藝謀有求必應,沒流露出一絲不耐煩。“我是覺得宣傳也是導演的一個責任,要不然你拍了電影就甩那兒不管了?”
美貌的高個長發女助理,為張藝謀泡了濃茶,不時從超大號旅行水杯灌熱水進去。晚上約7點,助理給張藝謀遞過三瓶250毫升的牛奶。張藝謀邊接受采訪,邊喝完牛奶,并不避諱地說:“這就是晚餐。”
樂視影業的宣傳人員提醒采訪者,別問跟電影無關的內容。但每當說到“那段日子很混亂”,張藝謀愿意多聊上幾句:“當我到了現場,我都是讓自己只想現在的故事,我盡量不去想,但是,人不是真空的。”“他們(指樂視)會來幫我很多,但實際上,很多東西別人是無法分擔的,是你內心的,所以你自己要面對,自己要去擔當,而且,自己要去克服自己。”
鞏俐眼中的他,不會輕易被外界所左右。他具備一種“超長的忍耐”,盡管張藝謀本人曾自陳并不欣賞。為他寫過口述傳記的方希分析過:“他永遠都是邊緣人,進工廠是特招,進電影學院是特殊關系,拍攝《一個和八個》也是特批,他從小就沒有一個理直氣壯的主流身份,他非常珍惜每一分鐘和每一個機會,所以他說,要抓住多少頭發絲細的機會才能走到今天。”
鞏俐認為張藝謀具有一種“超長的忍耐”,他的傳記作者認為他始終有“邊緣人情結”。而他的自我評價是“中國導演里最勤奮的一個”。
張藝謀經常在媒體上表達的一句話是:“我是中國導演里最勤奮的一個。”
他閑不住,常常手頭同時在做多件事情。拍攝電影《一個都不能少》時,張藝謀已經在討論《我的父親母親》的劇本,兩部影片的間隙,他見縫插針執導了歌劇《圖蘭朵》。執導奧運會開幕式最忙的時間里,他的團隊在拍《滿城盡帶黃金甲》,開幕式的不少創意甚至是在片場拍板的。做完開幕式,他買了《血迷宮》的版權。決定開拍《山楂樹之戀》時,不少團隊的工作人員提反對意見,但張藝謀說準備中的《金陵十三釵》,劇本需要等國外演員的反饋,《山楂樹之戀》有讓他心動的地方。
在羅莎莎拍攝的張藝謀執導奧運開幕式的紀錄片里,張藝謀是公認的“話癆”,隨時都能開會,開起會來先是坐著,不一會就站起來了,然后開始“表演”。他經常每天只吃一頓飯,從下午兩點一直工作到深夜兩點,分秒不休。90%的創意是張藝謀自己提出又自己否決掉的。
而在電影拍攝中,張藝謀當天拍完當天剪片,《金陵十三釵》殺青第六天,全片第一版粗剪就完成了。
“不管電影賣了錢,還是得了獎,還是給大家夸了,我什么時候都沒有范進中舉過。是性格,我就是這種性格,對自己不滿足,對自己不放松。”
張藝謀拍《歸來》時,執導了京劇《天下歸心》,還籌備了下一部新電影。“可能是跟《歸來》完全相反的,說不定會讓大家驚訝。”他說,文藝片和商業片,兩種類型,他都會一直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