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歸根蕓薹香

暮? 聲

多年以前，特別是在春季朝陽升起的時候，一個平凡的鄉下女孩阿蘇，總愛站在自家門前的蕓薹田之中，癡癡傻傻地笑。那時的她準會想起慈祥的奶奶帶著她和哥哥阿俊，一起去田地里打鬧嬉戲。

在蕓薹田中，與那菜花斗艷，與那蜜兒艷舞，與那風兒纏綿，如詩畫般的金絹飄舞浸染，一群雀兒飛舞掠過美麗的花田。眾里尋歡千百度，邂逅暖陽般的笑容，這片蕓薹便是阿蘇從小眼中見到過的最美風景，溫暖和煦。那個時候，特別是哥哥阿俊拉著阿蘇的手，阿蘇總會感覺得到特別溫暖，特別實誠。

“奶奶，這蕓薹真香，我好喜歡。”阿蘇總愛這樣對著奶奶撒嬌。

“我好想爸爸媽媽，好想媽媽用這蕓薹榨的油，炸的小酥肉。”阿俊在一旁悶悶不樂地說道，但眼神中終究帶有一絲期盼。

“爸爸媽媽在大冷天會回來的，阿俊阿蘇，你們要乖啊！”奶奶每一次都重復著同樣的話，每次說時，總會摸摸兄妹倆的小腦袋。

當時，蕓薹田的四周零星有著十多戶人家的村莊，一座座土房都蓋在河岸上，河水清澈，與蕓薹田交相輝映，美如畫。而沿著遍布石頭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頭光滑、潔白，活像史前的巨蛋。

可好景不長，后來奶奶永遠地離開了，照顧兄妹倆的重擔就落在了他倆父母的肩膀上。村里人都說，兄妹倆真是幸福，終于有了父母的陪伴。因為村里大多的青年人都把孩子留給年邁的爺爺奶奶，出去打工掙錢了。

只是，那時的阿蘇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家故，竟然對于她而言是一個痛心轉折，還有巨大波瀾。

最痛便是分離

時間一晃，兄妹倆都到了要高考的年紀，只是當時的三伏天把阿蘇冰冷的心反襯得十分明顯。

“一個女孩子，讀什么書，早一點嫁個好人家，還可以補貼家用。高考讓你哥參加，你不許去。”阿蘇的父親，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幾倍。

“你干什么呀？當心嚇到孩子。”一旁母親的聲音特別小。

倔強的阿蘇并沒有理會父親的無理取鬧，反而大聲回擊道：“你有什么資格插手我的人生，你自從坐牢回來，家里就沒有一天安生日子，母親被你欺，我和哥哥被你打，你到底還想怎么樣？”

這樣的回擊，對于阿蘇和她的父親而言，是常有的事，每一次都是阿蘇為母親、哥哥爭取到一點點可憐的地位和權利。這也說不上是叛逆，反而是壓抑許久后的爆發。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頃刻間落在了阿蘇的臉上。

母親立即跪在地上，抱住阿蘇的父親的大腿，哀求不要對孩子動手。本來身體就不好的母親，用自己瘦小的身軀還要為女兒開脫，仿佛奴隸般。阿蘇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一旁的哥哥，還是和以前一樣，如毫無生機的雕塑，傻站在一旁，呼吸都是甚微。這樣的場景，阿蘇每一次都是熟悉到無可奈何。

此時阿蘇的父親還不罷休，咄咄逼人，大聲嘶吼：“同意讓你繼續念高中，就是我最錯誤的決定。說我坐牢，還不是因為你們這群拖油瓶，為了掙錢，我容易嗎？你以為我想坐牢嗎？要你頂嘴，要你讀書。”此刻的手臂早已抬起老高。

“有你這樣的父親，我感到羞恥，感到不安，我再也不想看見你。”阿蘇的雙眼瞪得老大，牙齒把嘴唇咬到出血。

“啊！”一個巴掌把家里的木桌差點拍到散架。“好，好，好，有本事你就給我滾，永遠不要回來。”阿蘇的父親發瘋一般地咆哮，粗大的手指徑直指向阿蘇。

大約太早參透“別離”之道，阿蘇深知人于世間的微妙，人的起落，卻是伴隨著朝夕間事。這其中，有許多的枝蔓，藏在歲月的肌理之中，如裂痕一般。

當晚，阿蘇就收拾東西，帶上母親悄悄給的幾百元錢，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家。她心中發誓不再回來。

阿蘇的母親沒有挽留，因為她知道，阿蘇忍受了太多，阿蘇再不離開，恐怕這一輩子都要被她父親囚禁在這座大山里，阿蘇的母親雖然舍不得，但是為了阿蘇，她只能忍痛放手。空氣中彌漫著別離的惆悵。

臨走前，阿蘇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哥哥阿俊，不覺間留下的眼淚又收了回去。那是不舍，那是怨恨，還有一絲不甘。

自從奶奶走后，她和哥哥并沒有過上旁人心中的幸福生活。不久之后，父親說要跟著村里幾個年輕人出去打工，母親也知道一家人只要在一起健健康康的就好，不奢求其它的，可天天年年守著家里的這幾畝地也不是辦法，就只好答應了父親外出打工，但是每天都生活在土房和田地里這兩點一線的她對于外面的一切還不知情。父親說的打工其實就是詐騙，只是他怕母親知道，他怕阿蘇和阿俊知道，所以找了一個借口說出去打工。

而后東窗事發，父親因為詐騙罪鋃鐺入獄，在父親服刑期間，母親苦苦支撐一家人的生計，一時間蒼老了許多。而父親出獄后，仿佛變了一個人，慵懶頹廢且自私小氣，整日借酒消愁，無所事事，一不順心，就對阿蘇和哥哥打罵，對母親次次拳打腳踢。

面對這樣一位對困難逃避，余生一心想為自己而活的父親，只有阿蘇一個人在拼命反抗，但收效甚微。其實有時候阿蘇真想回到有奶奶的日子里，美好的曾經變成了回憶，可惜回不去了。

蕓薹花在白日的黑暗中輕輕重重地搖著晃著，阿蘇回過頭，擦干了自己的雙眼，想著母親濕潤的眼睛，看著母親單薄的身影，她知道，她要離開這個家了，與家里斷絕一切經濟往來。

走時路過那一片蕓薹田，此刻是盛夏，早已沒有了春季中那漫山遍野一片清新的嫩黃，面對著此時此景，阿蘇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笑出了聲。

此刻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十分刺眼，阿蘇走著，不停地走，一面笑著，笑聲休止的時候，她的腳步和微風仿佛接替著這哀悼的笑聲。也許是一份苦笑，阿蘇的表情甚至有一些僵硬。

不知何時，一個熟悉而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蕓薹田的角落里，望著阿蘇遠去的背影，想要挽留，卻還是放下了伸出的手。那手在顫抖，不停地顫抖。

其實前方的路，阿蘇不知道是會遇見人還是遇見鬼，但是現在的她明白，一種直覺告訴她，不管前方的路多么坎坷，總比在這個早已不是家的家要強。

就這樣，阿蘇的離去，讓這個家徹底沒有了生機，大家宛如行尸走肉。特別是阿蘇的母親，時常咳血。

沒有彼此的音訊，沒有聯系，再見時，也許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淚隨雨落

又是一年蕓薹花開，轉眼不知過了幾個年頭。

“蘇總，外面一位先生說是您的哥哥，著急要見您，請問是否讓他進來。”秘書的這席話，讓阿蘇有一些詫異，這么多年了，自己許久沒有和家里人有過任何聯系，為什么哥哥會突然來找她。

阿蘇有一些忐忑，這些年，也不知道哥哥長什么樣？母親怎么樣了？還有那個她最不愿面對的父親，不知道他們都過得好不好？

“你讓他進來，謝謝！”阿蘇調整情緒，十分鎮定地對秘書回道。

遠遠地，一個男子施施然而來，此人身材頎長，步伐不疾不徐，自有一股不凡的氣度，額下眉角如棱，鼻梁立峰，架一副銀邊眼鏡，雙目炯炯卻不逼視，嘴角輕揚，似帶著一抹淡然的笑容，但也絲毫掩蓋不了緊鎖的眉頭。

“你是阿蘇嗎？我是你哥哥阿俊。”男子說話急切但不失沉穩。

“你真的是哥哥阿俊嗎？”阿蘇內心平靜并小心翼翼地試探到，呼吸急促起來。

只見這個男子頓時挺起了腰桿，堅定地說道：“是，我就是你哥哥阿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阿蘇并沒有喜笑顏開，反而冷眼相對，嘴上只是例行公事般說道：“請問你找我，有什么事情？我很忙，請長話短說。謝謝！”

面對阿蘇如此客氣的語調，或許是阿俊從一開始都沒有想到的。

“父親病了，他想你。”阿俊此刻有一些哽咽。

“他病了，與我無關，請你離開。”阿蘇的話從口而出，絲毫沒有猶豫。和之前隱約的擔心和疑問有一些反差，畢竟阿蘇是深入骨子里的倔強。

而此時的阿俊呢？竟沒有任何反問的跡象，只是兄妹倆剛初遇的畫面被打破，阿俊默默地低下了頭。

“母親她想見見你。”阿俊流著淚說道。

“她還好嗎？她現在在哪里？”阿蘇的語氣中有一些著急。

就這樣，阿蘇半信半疑地跟著阿俊下了樓，在上下的電梯里，兄妹倆一言不發，空氣靜止。真想打破這一切的僵持，只是兄妹倆除了呼吸以外，都沒有其余的動作。

剛一走出大樓，阿蘇便看見了母親，雖然這么多年未見，但在阿蘇的心里，還是會時常思念著母親，只是自己的獨立和倔強，讓她每一次在撥通母親電話的瞬間，又按下了暫停鍵。

此番阿蘇看見母親，心中泛起一絲酸楚和愧疚。或許是印記，或許是期待，或許是久違的念想。母親鬢角發白，雙眼無神，比自己離家前更加蒼老。

“阿蘇，我的女兒啊！”阿蘇的母親使出自己全身的力氣，吃力且大聲地叫喊道。

“媽媽！”阿蘇快步向前，一把抱住了母親，母親也早已潸然淚下，在一旁的阿俊眼角泛著淚光。

隨后，阿蘇攙扶著母親，坐上了阿俊的車，一同去接阿蘇的大嫂。

阿俊在碩士畢業后沒多久就進入一家醫院工作，后來結婚成家了，只是因為夫妻倆工作繁忙，一直沒要孩子，后來又離婚了，因為阿俊是典型的“中國式長子”，一心愚孝，在阿蘇父親的高壓下，不惜犧牲妻子的生活質量，滿足不合理的需求，最終導致婚姻走向破滅。

此番，答應前去看阿蘇的父親，也純屬因為阿蘇母親的懇求。

“哥哥他從小都是這樣，對于這樣的愚孝，我一點也不意外。”阿蘇聽著母親的述說，很不屑地回應道，有一絲說不出的嘲諷。

此時，阿蘇話語剛落，前排正在開車的阿俊，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聲調有些低沉。

其實阿蘇也不知道這樣嘲諷的意味從何而來，或許不是嘲諷，也許是內心的憤慨和倔強吧！只有經歷了才會懂得，才會成長。這些年的大起大落，阿蘇是怎么度過的，也只有阿蘇自己知道。

也不難理解，阿俊在阿蘇父親的面前總是歷來順從，缺乏自己的主見，一把無形的枷鎖鎖在了阿俊的心上。實際上，阿俊雖然脫離了父親的管束，但在實質的精神上卻沒有。再后來，阿俊的婚姻自然也受到了沖擊。阿俊無條件地承受父親帶給自己的無知和壓榨，甚至不惜犧牲了自己和妻子的正常生活為代價。

這當然也只是阿俊在孝道掩蓋之下的自私、軟弱、怯懦。這種“孝”容易把很多界限都模糊了。父親用愛織就的控制，阿俊用孝道包裝的順從，裹挾著婚姻狀況泥沙俱下。直至婚姻在后來走向結束，也是在情理之中。

車外的風，在此時凸顯得更冷，阿蘇不禁打了個寒戰，隨后果斷關上了車窗。

不一會兒，在一個高檔商業住宅小區門口，終于接到了嫂子，嫂子和阿俊離婚后，回到了娘家，目前和自己的父母居住在一起。待阿蘇看見大嫂后，同樣也是客氣地應付了幾句。阿蘇的母親在一旁甚是無奈，搖頭作罷。

“這不是回家的路嗎？剛才不是說好，只是見面吃個便飯嗎？”阿蘇頓時神情緊張起來，左顧右盼，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阿蘇的母親知道她在擔心著什么。于是語氣低沉地說道：“阿蘇，只是去看看你父親，還有你奶奶。”

母親羸弱，讓阿蘇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失落。母親的雙眼充滿著祈求的意思，讓阿蘇感覺到很不自在。

一路上，阿俊只是專注開車，和一旁的嫂子一樣，沒有任何言語。

回家的路，在阿蘇眼里，早已變得十分的陌生。只是這一次，似乎沒過多久就到了。

家門前那片蕓薹田還在，一片金燦燦映入阿蘇的眼簾，一縷花香撲鼻，株株垂簾婀娜豐盈，金黃色的花絮羞答答綻開笑臉，成群的花蝶紛舞沉醉金田。

花草樹木也好，鳥雀昆蟲也好，全都歡歡喜喜，生氣蓬勃。

這樣的場景，阿蘇許久都沒有看見過了，如今有幸再一次相遇，真是造化弄人。只是漫山遍野的蕓薹花高高低低地起伏著，前面皆是涼颼颼的風，不再如同曾經那般溫暖和煦。

片刻的歡愉時光總是短暫的，因為阿蘇穿過這片蕓薹田時，看見的是奶奶的墓碑。但一旁又有一個新的墓碑，格外引人注目，但在干凈的同時有一絲刺眼。

阿蘇緩慢地走進墓碑前，回頭看了看母親和哥哥阿俊，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這墓碑上分明就是刻著父親的名字。阿蘇眼角頓時濕潤了，但倔強的她又把頭轉了一個方向，不再看著墓碑。

“阿蘇，你父親早在去年春季就因病而去了，只是那時沒有你的電話，一直聯系不上你。”阿蘇的母親緩緩地說道。

“阿蘇，父親在彌留之際，病痛讓他說不了話，但是在他的叫喊聲中，知道是在呼喚你……”阿俊泣不成聲，這句話說得十分擰巴。

“夠了，你們都騙我，都在騙我。”職場中內斂的高級金領阿蘇終究失態，大聲地呵斥著。

“哥，當初還不是因為你，你的懦弱，讓我、讓母親難受。當初要不是因為父親，我們這個家怎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還不讓我考大學，我恨他。”這句話是阿蘇與哥哥阿俊見面以來，說得最長的一句話了，但是飽含憤怒。

“阿蘇，你也不要責怪你父親，他還是很在乎你的，你離家后，他整日比起前更加消沉，有時長時間不說話。”阿蘇的母親流著淚說道。

“你胡說，他怎么可能在乎我？”阿蘇疑惑。蕓薹田邊，剎那間冷風刮起了一陣，吹得讓人有一些睜不開眼。

“母親沒有胡說，父親在沒有呼吸后，我們發現父親右手緊握著，掰開才發現，那是一株蕓薹花，你喜歡的蕓薹花。”哥哥阿俊含著滿腔的悲痛，提高嗓音說道。

“是的，阿蘇妹妹，當時我也在場，自從嫁入你們家來，母親對我很好，父親雖有缺點，但自始至終都把我當成是自己的親身女兒來看待。我只是受不了你哥哥的愚孝，才忍痛和他離婚的。”大嫂一五一十地緩慢說道，雙眼飽含著淚花。

“你們都在胡說。”阿蘇捂著嘴，在充滿著蕓薹花香的風中，狠狠地抽噎著。

阿蘇的母親，捂住胸口，奮力地說道：“阿蘇啊！原諒你的父親吧！這么多年都過去了，我和你父親，還有俊兒都對不起你，說到底都是我這做母親的沒用，母親沒用啊！”

阿蘇的母親剛一說完，便口吐鮮血，暈倒在地。一旁的大嫂趕緊抓住她，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她。

“母親，母親……”阿蘇和阿俊焦急地喊叫著。

作者簡介：潘相成，筆名凌豪凰雪，男，現居重慶市巴南區，南開大學碩士，青年作家，90后青年詩人，青年文學講師，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四川省青少年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重慶市巴南區作家協會會員，并入圍“2018年度中國最具影響力青年作家排行榜”。